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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日的戰事放佛一場血腥的夢,一場歷經曠日持久的酣戰、傷亡枕藉的殘酷後,由御駕親征的勝利親手打碎的噩夢。
大軍得了聖令,先行整頓,班師回朝。
一朝得解甲,年輕的士兵們無不歡欣雀躍,又逢八月天氣漸入涼,一到晚上,不少人生起火,三五成群圍坐一起,討論著有什麼樂子可尋,不時有人被勾的起興,激動地摩拳擦掌,平日死氣沉沉的北塞,此時倒在黛色的夜幕里描繪出紅亮的喜氣。
然而這份自由卻總有人享受不到,比如何清。
拖了月余,皮肉傷好的七七八八,可肩膀上被一箭戳出來的大窟窿卻久未癒合,還一不小心便扯著,本就倒霉,再聽著帳外笑語歡言聲聲不歇,更顯得他一人越發淒悽慘慘。
何況軍隊不比深宅內院,都是鐵血兒郎,細心周到的能有幾個?這些拿了顧至誠的錢,名義上自願來照顧他的大塊頭們,除了帶來一星半點偷聽來的季紹景的消息,更多的,卻是跟他大眼瞪小眼打發時間。除卻最開始的幾天自己實在疼的下不來床,剩下的日子,左右無事可做,吃飯穿衣,都是何清自己一點一點磨蹭下來的。
本就傷的重,少了照顧的,癒合更慢。
癒合慢也就罷了,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讓他失去了見季紹景的機會。這滋味就像一盤最愛的佳肴擺在十丈外,自己卻寸步難行——摸不著更吃不到的難受。
一個人趴在床上百無聊賴,叫外頭的吵鬧撓的心痒痒,何清耐不下性子,氣的拱下床去,草草披上袍子趿上鞋,準備去湊湊熱鬧。
正待出門,迎面望見一個身影,何清直腰看去,心下一喜:“王爺。”
這還是他受傷後的頭一次見到季紹景。
見他徑直走到桌前坐下,何清在他右側站定,殷切地斟完茶,雙手捧著茶盞正望他跟前送,恰逢季紹景抬頭看過來,眼神交匯時,本是面上帶笑的人卻猛的一驚,右手下意識往臉上遮去,動作快了,扯著肩上的傷,疼的嘶嘶抽氣。
明明是疼痛難忍,卻固執的非要遮住臉上的痕,這樣的倔強,又不知像極了誰。
季紹景移開視線,聲音毫無波瀾:“本王知道,不必遮。”
何清訕訕的垂下手,繞到他另一旁,隨口搭話道:“王爺,顧公子順利到京城了嗎。”
“嗯,早便到了。”
何清又道:“那王爺的傷好了嗎?”
“已無大礙。”
“……”
季紹景回答的不咸不淡,叫何清有點尷尬,這樣壓抑的氣氛下,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適合的俏皮話逗樂,正好聽外頭紛亂一陣腳步聲,來的快去的也快,多是正在興頭上的兵卒玩鬧間無意路過,何清脫口問道:“王爺不去外面嗎?”
“你想去?”季紹景反問,他腹下的傷也沒好全,即便去了坐在將士中間也飲不得酒,還多惹得那些臉皮薄膽子小的不自在,因而只在第一晚時與眾人坐了坐,以後卻是未再參與。
總歸是放鬆,叫底下的人敞開了玩也不是壞事,所以他在帳中煩悶,便突然想起了何清。
想起了要來看看這個差點兒為他死了的男寵。
何清當然想去,晶亮亮的眼神早就暴露了心思,天天憋在營帳里,再不疏通,怕是心裡都要躁出病。季紹景看著他掩在燭影中的側臉,依稀如故,沉吟道:“既然想去,你陪本王一起吧。”
由軍中頭子領著,何清出來時三分揚眉吐氣,七分樂不可支,恨不得橫著從旁人面前走過去。
軍中無戰事,幾個副將鬆懈下來,湊在一起言談,何清跟著季紹景穿過人群走到主帳前,就聽對面席地而坐的幾人中幾人高喊一聲:“走路的那個,你,去再拿壺酒來。”
將領們坐的地方,往來兵卒甚少,往這方向走的,也只何清並季紹景二人。
何清一愣,這得有多大的膽子,還敢使喚王爺,莫不是沒認出來?下意識朝季紹景看去,果然見他已面露不悅,忙靠著他輕聲道:“王爺別生氣,許是天黑光弱的,隔的太遠,他們沒看清是你呢…不如我先過去告訴一聲,別壞了心情。”
季紹景果真停下了腳步,等在原地。緊接著對面又是一通催,何清心道這些人不知好歹又氣焰凌人,乾脆叫王爺罰了了事,便也不再說話,誠心想看熱鬧,不料其中有個副將喝多了酒,見他走近了也不回個話,上了脾氣,抱著酒罈起身朝眾人道:“你們且喝著,我去給這小子立立軍規,不能一不打仗,本將的威嚴也不在了!”
接著身形一轉,已晃悠著來到何清面前,將酒罈塞進他懷裡道:“今日本將喝的高興,不與你計較,趕緊去再拿酒來!”
有東西塞來,何清下意識伸手抱住,卻扯的肩上的傷處又一陣火燎般的疼,何清十分委屈,瞪了那人一眼,竟是意料之外的熟悉,何清驚訝道:“你是那天…那天逼我去打仗的那個!”
可不正是那日趕他上戰場的方臉副將。
這副將也是一愣,回想了半天才想起來何清是誰,卻是抬腳怒踹過去,兇巴巴道:“又是你這兵蛋子,你還有臉說本將逼你?你是誰手下的兵,臨陣脫逃又沒規矩,你倒是說說你上一趟戰場,砍了幾個!”
何清被踹歪了身子,疼的呲牙咧嘴。
惹不起就得躲,要躲到王爺身邊去!何清瞅著那人眼神並不清明,猛的回身就要跑,卻正撞進一人懷裡,又扯動了傷口,何清疼的皺著臉,故作委屈道:“王爺,有人打我…”
“嗯。”季紹景伸手將他拉在身後,不顧張副將行的禮,冷聲問道:“他是本王一手教出來的,張副將可是嫌不好,想替本王教訓,立立規矩?”
剛才聽了何清的話,在一旁等著,卻是將那副將和他的對話盡數聽去,這才知道,明明該走的人,為何會突然出現替自己擋住刀劍。
何清叫他身子一擋,聽他將“本王”二字咬的極重,示威感十足,索性叫手裡的酒罈子也扔了,伸出頭朝那張姓副將高高揚了揚下巴。
可憐張副將喝蒙了頭腦,瞧著何清躲在王爺身後的身形,想起近日偶聽的軼聞,立馬聯想到什麼,仔細揉了揉眼盯著何清看,還真看出幾分弱不禁風的俊秀,當下了悟,忙拍著自己的嘴後悔不迭,連連道“末將不敢”。
“你當然不敢。”何清心裡想,帶著幾分狐假虎威的意思,卻聲音顫顫道:“王爺,張副將還等著我去拿酒呢。”
“不必不必,末將自己去便可,自己去便可。”副將一邊擺手,一邊往後退去,一溜煙跑就到別處去了,生怕惹著季紹景生氣。
都怪他大老粗,現在才看出來——這小兄弟的身形長相,一看就不是打仗的苗子!
總算出了一小口惡氣,何清咧著嘴正笑,見季紹景回頭,驚覺不可太過嘚瑟,忙低下頭忍住,收勢太急,卻顯出幾分猙獰來,季紹景看著他,突然將他的臉抬起來問:“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