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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紹景躁熱難擋,頸側淋漓濕汗浸透衣衫,然而盯著身下一味掙扎的人,看到他面白如紙,戰戰兢兢,與白日墜馬一刻的神色別無二致時,他的胸膛仿佛被什麼狠狠擂了一下——阿清在害怕。
“他今日遇上那麼多是非,便是再沒心沒肺,也該沒有做那事的心思。”忽然明白過他的眼神,季紹景不敢再有動作,只是強運內力,壓下灼心慾念,慢慢鬆開對他的桎梏。
“阿清,你先出去,本王怕是被人動了手腳。”季紹景咬緊牙關,聲音發顫。
可床上的人似是嚇得狠了,雙手撐著起了兩次都軟軟跌回去,季紹景見狀,狠心將人攔腰一帶,往門口推去,“本王今晚想一個人呆在這裡,你先去找錢將軍對付一夜。”
燈火如豆,隱隱綽綽罩在其中,何清踏著月影尋了一路來到王爺帳前時,正撞見寧裴卿衣衫凌亂地從帳中逃出來。
見他魂不守舍,何清上前扶住他,擔憂問道:“寧大人可還好?”接著,他看見寧裴卿倉皇抬頭,不期然與自己的目光相遇,頰上還帶著淺淺一抹緋紅。
“我沒事,只是王爺受了很重的傷,你現在還是…不要進去為好。”
寧裴卿一句話說的斷斷續續,何清只注意到王爺傷勢,不等他交代完,已匆匆拋下他跑了進去。
剛才所有刺客被俘之後,明明已風平浪靜,他卻不知為何渾身力氣頓消,眼皮似墜有千斤之物,待他恓恓尋了一處靠立數刻,才挨過那陣眩暈。何清未作他想,萬分惦記著季紹景的安危,剛踏進一步,所見之景讓他大為吃驚。
屋內情形甚是怪異,打翻的藥碗,凌亂的床鋪,一切比刺客到來前更加雜錯。角落裡傳來幾聲悶哼,何清心下一凜,湊上前去,震驚於季紹景強自調息,弄的右臂傷處又開始大股大股地向外流血。
何清不敢打擾他,跑出去找人借了傷藥布條,只盼著他一結束好趕緊為他處理一下傷口。季紹景一睜眼,就見剛攆出去的人又回來跪坐在自己身邊,不由低聲逼問道:“你又回來做什麼。”
何清只顧忙忙為他敷藥包紮,全然未留意季紹景的抗拒,等他將布條層層裹好,季紹景忽然伸手一推,輕喝道:“出去!”
何清不知哪裡惹了他,訥訥道:“王爺可是嫌我回來晚了,我、我本一刻也不想耽誤來著,可是…”
“滾出去!”季紹景冷聲打斷他,剛剛平息的難耐再次火燒般的湧來,一下甩開何清的碰觸,滿臉通紅道:“本王不想遭你怨懟。”
何清聽不懂他話中含義,垂著雙眼,戰戰而起,輕聲商量道:“王爺,外頭很冷,我…我怕冷,就在門口呆著行嗎,我保證不擾你。”
帶著七分卑微三分希冀,何清說完一番請求不見季紹景有所回應,只好滿心忐忑地朝外走去。
一陣涼風,卷著飛沙從臉龐蹭過,何清站在門外,看著各處營帳外往來守衛不絕,輕嘆一聲,貼著最近的一根木樁蹲下身去。
無處可去啊,何清澀然輕笑,王爺只想著要趕自己出去,卻忘了給他指條明路。
枯蹲一會,有守衛見他奇怪上來詢問,何清指指自己,又指指帳篷,小聲道:“我也是來守夜的,我們王爺傷的重,離不了人。”
“怎麼不進去呆著?外頭這麼冷,穿少了萬一凍壞了去怎麼辦。”那守衛見何清瑟縮著身子,忍不住問道,何清生怕解釋的不好讓人誤會了王爺,連聲道:“一點也不礙事,我只是在裡頭呆著悶得慌,還是先在這裡吹吹風再進去。”
深秋時節,偶有驚鴻映月影,不遠處長的幾排老樹,在半空里毫無美感地伸著稀疏的枝子,枯黃急卷,飛了一陣又摔落在地,發出“咔”地一聲,歪鋪在厚厚一層隕葉里。
何清哄勸走那個侍衛,瞪著眼瞧了一陣夜幕,隨手抓了一把沙子,對著幽幽亮光把裡面的土塊挨個扔出來。他面前已經堆了一小堆細沙,都是他一點一點挑揀乾淨的。
空等無趣,總得找點什麼打發久長暗夜。
他把一隻手埋著鬆軟的沙子裡裹著,另一隻手往眼皮上抹了抹,像要拂開幻境似的,將上頭剛醞釀出來的溫熱狠狠擦去。
真奇怪,沒到王府之前還以為自己舊痛新傷都能忍過的人,見著王爺還不到一年就換上一副易碎的自尊,受不得委屈冷語了。大概世間萬千事,溫柔更得到偏愛,所以被季紹景斂去鋒芒,好好豢養慣了,他就飄飄然沉溺其中,忘掉自己從前是什麼身份了。
何清笑著啐了自己一聲,縮著身子呢喃道:“蠢東西,誰都有資格拿喬,就是你不行。”
將這一夜捱過,東邊刺出靄靄薄光,季紹景扛過半夜折磨,一步踏出便注意到門外木樁旁,歪倚其上的一道身影。怒火騰起,兩步過去將人攔在懷裡,幾乎是咬著牙道:“何清,你昨夜都在這裡?本王不是叫你去先錢將軍那裡先對付一晚嗎!”
何清半夢半醒,陡然被溫暖一烘,昏沉著頭腦便靠了過去,季紹景摸著他手臉冰涼,拉著臉將他抱進帳子裡,用錦被蓋好,又親自替他暖了陣手,終於等到人迷瞪著眼醒過來。
“王爺。”
何清夢囈般的喊了聲,剛想揉揉眼,一動才發現被季紹景握著,他猛地記起雙手髒污,忙不迭從中撤出來,藏在袖中問道:“王爺的傷還疼不疼?”
季紹景恨他衣衫單薄就敢睡在夜露重,看他眼神躲閃,心裡更是氣悶,反手將被子捂住他,沉聲道:“你先顧好你自己再來管別人的事。”
何清一愣,半晌沒言語,季紹景懊惱自己話說重了,一語不發地陪了他一會,怕他腹中飢餓,遂起身道:“本王出去看看,你在這裡等著。”
昨夜獵場八方風雨,陵帝顧念九皇子傷勢,親自於九皇子榻前待他轉醒,溫言寬慰,以昭父愛皇恩。
季紹景端著碗白粥往回走,路過陵梓營帳,正與孫御史打個照面,然對方行色匆匆,一改從前巴結常態,只朝他微一點頭,便撩開帳簾進去了,季紹景見他身後還跟著數名官吏,寧裴卿也跟在其中,皆是神色肅穆,料想與遇刺之事有關,不禁對帳內深深看了一眼。
孫御史的確是為刺客的事而來的,昨夜百餘人行刺,犯下滔天罪行,被眾人合力戮力圍剿後,只餘四名活口,他同刑部眾人連夜審問,此時面聖是來稟明結果的。
九皇子在榻上昏睡著,孫御史聲音壓的極低:“皇上,那四人口風極嚴,微臣審了一夜他們都不肯說出是誰指使,只是…”
陵帝不耐發問:“只是什麼!”
“微臣怕他們自盡,特地將他們扒了衣服,塞住嘴巴綁在一起,發現一人內衫袖口甚是奇怪,除了血跡,還濺著一塊褐色印記,並非揚塵泥土,像是藥汁灑上的,微臣問了御醫,似乎是川芎、甘草,還混著旁的什麼。”孫御史邊說邊從袖中掏出一物,呈到陵帝面前道:“這是微臣與諸位大人一起,從那逆賊袖上撕下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