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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恃才暗嘆時運不濟,這一年初始遇上的爛攤子,竟成了買官十二年來最為棘手的一次。臨州山上正鬧匪患,那些個亡命之徒湊在一起儼如毒瘤,若二人當真被他們抓住,那後果…
傅恃才冷汗涔涔,忍不住撫了撫自己的脖子,一字一顫地將情況告訴季紹景:“王爺,寧大人和何公子八成是叫血羽寨擄了去!”
何清是被一盆冷水兜頭澆醒的,然後便看到一個魁梧的漢子圍著木籠轉了兩遭,擰著身旁人的耳朵罵道:“讓你綁個人,你倒好,一口氣弄來三個,你當老子這是閒的沒事湊人場呢!”
“陸爺消火,你看看這兩個,長得實在是像,我著實分不清,還有旁邊那個狗奴才,我怕他死的不透給人報了信去,就一起弄了來關著,等餓上幾天斷了氣,往山坳里一扔了事。”被揪著耳朵的人疼的齜牙咧嘴,等漢子手一松,立馬跑到一旁嘶嘶抽氣。
何清不敢出聲,偷偷斜著眼往旁邊打量,見寧裴卿也醒來,高懸的心才落下一點。
寨里的人對他們著實緊張,出手重傷後依舊安排上四人,各拿著刀棍站在木籠一角守著,生怕他們跑了。稍晚些,又有人端來一盆清水和幾塊肉,沒好氣地扔在欄杆外頭。何清朝寧裴卿看了一眼,爬到籠邊上,伸手將食物撿起來。
那是小半截羊腿,何清撕下一塊肉塞進嘴裡,那肉烤的半生,肉皮間尚帶鮮血,光是聞起來就讓人腥膻欲嘔,何清卻完全不在意似的吞咽著,還遞給寧裴卿與他的一人一塊:“寧大人,你們也吃一些吧。”
寧裴卿沒接他手裡的東西,震驚於他的極端冷靜,出聲問道:“你不害怕嗎?”
“害怕,但是他們好像並不想殺我們。”何清回道,將在山洞裡偷聽到的一切悄聲講了出來,末了補上一句,“他們要拿我們做賭注,八成是跟官府相抗。”
何清靠在木欄上,面朝著寧裴卿慢慢說完,卻發現他的眼神倏然而變,不可置信地瞪視著自己身後,不待何清回過頭去,一道熟悉的聲音已輕飄飄地壓過來,滿帶戲謔:“好久不見啊,寧大人。”
籠上鎖鏈“噹啷”一響,有人彎腰進來,走到寧裴卿身前半蹲下身,笑著抬起他的下巴。
“寧大人受苦了,本宮可是遠道而來,專程救寧大人於水火的。”
“父皇念二位侍郎久不回朝,餉銀的事也查不出結果,本宮心系寧大人安危,特地來了臨州,沒想到竟真被我猜中了,”來人刻意壓低了聲音,貼著他耳朵道,“寧大人果真碰上了危險。”
“寧大人身負御令訪臨州之際,遇山賊復仇,本宮不顧朝堂舊怨,臨危相救,這樣的消息傳出去,是不是好聽一點?嗯…或者說,寧大人為助傅知州剿匪奪銀,深入虎穴慘遭毒手,本宮來遲一步,無力回天,只好將寧大人屍首帶回京城,再幫大人求一個忠君愛國的諡號。”
字字如針,刺的寧裴卿瞪圓了眼,厭惡地想別過臉去,卻被他掐的無力動彈,只得喝道:“三殿下美意,下官無福消受,放開我!”
“嘖,這麼倔。”陵屹譏諷出聲,忽然被人從背後推了一把,回身看去,卻是何清衣裳透濕,半直著身子,正怒視著他。
陵屹被他死死瞪著,捏在寧裴卿下頜上的手慢慢鬆開,起身道:“喲,何小公子也在,不好好呆在你的王爺身旁,跟著寧大人湊什麼熱鬧?”
下一刻,似是想到什麼,陵屹笑的越發開懷,眼神在寧裴卿身上流連數遍,竟撫掌朗聲道:“瑞安王果然是個痴情種,當真一場好戲。”
第35章 三十五
“何公子,反正天色還早,不如本宮再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陵屹撫了撫袖上雲紋,漫不經心地踩過何清掉落在地的羊腿,眼風過處,儘是戲弄,“也不知是不是陰陽相合、文武相吸的緣故,有個將軍愛上一個文臣,奈何流水無情,一再被婉拒。唉,將軍那個苦呀,求不得棄不舍,心心念念放不下,就算到了最後加官進爵做了王爺,卻與心上人漸離漸遠,王爺百般失落之下,只得找了個替身,時時刻刻帶在身前,寵著看著,聊慰相思苦。”
陵屹面含輕蔑,用拇指將何清面上的灰塵抹了抹,冷聲輕笑:“本宮從前只將這些當做話本子裡才寫的玩意兒,今日竟撞見真人,當真是世間百態,好生驚奇。”
他兀自說著,全然不顧寧裴卿遽變的臉色,只問何清道:“何小公子,你且說說這故事裡,最可悲的是那王爺,還是這替身?”
何清本不欲理會他輕薄話音,可是越聽,越覺得腦海中有什麼喧囂欲出,尚未聽陵屹說完,他一張臉已盡數白下去。陵屹原本當他會有什麼激烈的反應,負著手慢吞吞等了他半晌,也只是見他縮在自己腳邊瑟瑟發抖的模樣,不禁嗤了一聲,無趣地走了出去。
寧裴卿心頭惴惴,見何清面如死灰,忍不住想向他解釋,然並未等他開口,就見何清瘋了一樣起身撞開陵屹,沒命地朝籠外奔去。
可惜只跑出去兩步,就被寨中的山匪一把拉住,毫不留情地摜摔在地。
有人往他背上踩、有人拎起他腳踝、有人罵罵咧咧把他往回拽,何清痛的肝膽欲碎,像一個破布娃娃,茫茫然受著一切,直到嘴角鮮血蜿蜒,直到有人出聲喝止。
要不是痛苦太過真實,何清真想當這一切都是場夢。
陵屹走了,在交給陸全一沓銀票後,他甚至叮囑那群山匪好好將寧裴卿看管著,至於何清,
——“只要死不了,隨便你怎麼玩。”陵屹笑著對陸全說,“反正從前是個倌兒,上過他的人,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別過落日霞光,餘暉慢斜,匆匆明月又來,如霜淬玉。
何清一直躺在牢籠里,就算陵屹早就給他解了鐐銬,他也未再動一次。
寧裴卿坐在他不遠處,幾番欲言又止,終是道出。
“何清,如今王爺心慕之人,不是我。”
可是何清沒有答話,連眼神都不曾給他,借著如練月光,寧裴卿注意到他的眼角有什麼閃了一下,然後極快地墜落下去,湮滅在土地里。
很久之後,正當寧裴卿以為他已昏睡之際,何清忽然睜開了眼,目光毫無焦距地喊了兩聲。
“阿清。”
“阿卿。”
王爺真是好費心思,不但貪戀他與寧大人相似的容貌,就連對舊人的稱呼,也原封不動地借過來,叫他從頭到尾都活在寧大人的陰影之下。
“十八個人里只有你合本王的意,本王當然要將你安排妥當。”初見的溫柔猶言在耳,卻不曾想過他以前是有多厚的臉皮,才敢篤定王爺對他一見即喜。
昨日繾綣,浮在水上,石子一砸,七零八落。
怪不得雲雨過後冷聲問他為何知曉寧裴卿,怪不得在大婚當期負氣離開,怪不得忍著素日厭惡的花香梅林作陪……那麼多快要模糊的細節忽然湧上來,似灌入口鼻的潮水,叫何清無力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