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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得自由,傅恃才立時跪在床板上哐哐磕頭:“壯士饒命、鬼爺爺饒命,冤有頭債有主,是三皇子殺的你們,你要索命,也該找他去索,脅從不問,可莫殺錯了人啊!”
“脅從不問?”季紹景冷笑,“陵屹自籌銀兩幫你湊夠錢款的時候你是被誰脅迫?你為討好他,將何清留在臨州的消息透露出去,招來刺客又是被誰脅從?”
傅恃才被他一番逼問,張口結舌,再出聲已是聲淚俱下,膝行到季紹景跟前:“小人賤命一條,莫髒了鬼爺爺的手,爹爹!爺爺!饒了小人吧!鬼爺爺想報仇,不如去找後院那個、忠武侯生前的男寵,就是因為他,侯爺生前才大肆剿匪,三皇子才絞殺你們全部的!爺爺明察,這事實則因他而起,實在不是我啊!”
季紹景被他扯住衣袍,一聽他提起何清,極是厭惡,一腳將人踹翻在地,正待再相逼,卻見人真的昏了過去,面上痙攣,猶自抽搐不住。
聽著動靜,兩個暗衛走進來,往傅恃才鼻下一探,見他嚇得面無血色,便將人搬回床上,與那侍妾堆到一起。
季紹景笑他膽小如鼠,不屑道:“一會給他下些瀉藥什麼的,好好折騰折騰他。”
“是。”
依舊是敏行訥言,只是今晚他們人人神情都帶些沉重,像是在無盡的黑夜中抗拒著什麼。
果然——
“你們跟了本王這麼久,如今緣分已盡,自行散了吧,若是缺錢安置,亦可從今日搬出的銀錢里拿一些,回家團圓。”
季紹景最後交代著,轉身離開,他沒有回頭,卻聽到身後傳來悶響,那些人,在尚武的帶領下,一個一個單膝跪下去,護送他最後一程。
愛人者,人恆愛之。
季紹景面上浮起一抹笑意,輕輕摁了摁眼眶,不想辜負這般忠誠敬意,便舉起右手揮了揮,腳步未停,身影沒入夜色中。
已經走了這麼多步,再回頭談何容易,又有誰敢說隱姓埋名,不是他最後的安息地?況且有些事,不是污點,只是選擇。
他這般匆匆地來,又快快地走,踩過許多人家屋頂,終於返回城東,季紹景推門,卻正撞上何清對面而立,雙手抬著,儼然是正要拉開門栓的動作。見他一臉茫然驚慌,連鞋子都沒穿好,季紹景面上一軟,溫聲道:“我沒有走,只是出去辦點事情。”
何清望他一眼,點點頭,上前拉住他衣袖:“我醒來不見你,還以為……”
何清睡眼迷濛,聲帶委屈,活像柔弱無害的小奶狗,看得季紹景心軟得一塌糊塗,連聲催著他上床躺好,沾濕布帕為他擦淨雙腳。見他疲憊睏倦卻難以安眠的樣子,只得環著他的身子,一邊拍著他,一邊輕聲細語地講故事。
他記不清神話傳說,索性就講戰場上親身經歷過的大事,一時興起,竟將廝殺場面悉數描述出來,何清正閉著眼,就聽“刀劍亂舞”、“血濺當場”之類的詞接二連三地從季紹景口中蹦出來,恐怖瘮人,頗有畫面感,何清也是經歷過戰場生死的人,浮想聯翩,忍不住睜眼堵上他的嘴:“你不想叫我睡直說就好,何必講這些血淋淋的故事嚇唬人。”
遭他一埋怨,季紹景頓覺失言,補救似的為他順了順毛,半晌啞然。
他擅長策論兵法、刀劍鐵騎,可講出來不合時宜,而那些朝堂之上骯髒的明爭暗鬥更不好說,思來想去,只好沉吟著講出父母一輩的故事。
“當年母親生我時很苦,父親心中疼惜,此後再不提多生之事,亦無納妾之心……家父一生為國,可是每逢離別,最放不下的便是母親。當年征戰時,他麾下的副將小瞧了敵軍實力,本是派騎兵擾亂對方,卻遭了反撲,那一役慘敗,前線將士幾乎無人生還,父親陣亡的消息傳回府時,母親當場便昏了過去,心中鬱結難解,不到兩年就跟著去了。”
季紹景本說著父母生前恩愛往事,可越說越是不可規避地轉到結局上來,一時語塞,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
他勾著嘴角無言笑了笑,面上落寞,垂眸卻見何清睜著眼睛認真望著他,眼神像一泓山澗清泉,滿滿的,全是他的影子。
何清往他懷裡拱了拱,反過來抱住他,只道:“睡吧。”他在季紹景身上體會到了父母輩的孑遺物——深情這種東西,仿佛是會代代遺傳的。
何清未言,可心中卻起了念頭,一時愧疚,一時酸澀,空躺了半晌,只將睡意驅散的了無痕跡。季紹景聽他呼吸紊亂,皺著眉將人打量一番,見他雙目雖閉著,眼皮卻顫顫輕動,思緒斗轉,隱隱猜出他在煩惱什麼。
“阿清,季氏一脈的下場,在我這裡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一門顯赫便罷,可功高震主位極人臣的家族數朝不倒,無論對多麼寬容的皇帝,都是眼中釘、肉中刺一般的存在。
季紹景想起舊事,神色如常:“血脈子嗣,這些都與你無關,不是因為你季家便後繼無人,我也從未因為想要孩子就隨意利用別人,只是朝堂爭鬥無常,急流勇退可謂智,這全是我自己的決定,事已至此,不要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攬。”
說完,捏著何清腮上軟肉一掐,恫嚇道:“以後你要是再想這些有的沒的還悶在心裡,我就掐死你!”
“好。”何清應道,卻不知為何本是他安慰季紹景的,最後自己竟成了被安慰的一方。
夏夜靜謐,偶有樹梢驚鵲撲稜稜飛起,或是鳴蟬打著精神奏響小院,可是離得遠了,漸漸淡去,只剩清風明月無人管,自在天地間。
十日後,便有傳言稱臨州出了個神秘的大財主,天天派一群家丁守著城門布善施粥,風雨無阻。
季紹景聽過只是一笑,待看到何清傾慕讚許的神色,才沾沾自喜地指了指自己,等夸。
至於傅恃才,當夜驚嚇過度,翌日突生惡疾,且私庫財寶不翼而飛,何清蹤跡全無,更將他嚇得無顏落色,府門大閉過了半年有餘,再不敢鬧出么蛾子。
二人又在臨州城住了許久,到了初秋雞肉肥嫩之時,趁著萬物尚未蕭條枯敗,季紹景常約鄰舍男子跑到山中獵雉雞,有時收穫頗豐,能拎三四隻回來,煮湯爆炒,美其名曰為何清補身子,可憐何清雞肉吃的發膩,只好曲線救國,多在飯桌上弄些黃黃綠綠的清淡蔬菜,二人的口味,一時像是全然轉換過來。
等到秋末如期而至時,季紹景終於將何清的身形重量養到自己滿意的程度,便找了個天朗氣清的日子,特地在床前守著何清午憩醒來。
“阿清,從前說的會陪我一起閱盡晉陽好風光,可還作數?”季紹景語氣帶怨,“承諾的再叫人感動,可是都抵不過行動的。”
何清好夢初醒,聲音都是啞啞的:“什麼?”
“我們去別的地方遊歷一番吧,名山大川或古時遺蹟,都去看看,我們一起去看看。”
季紹景悄悄握上何清的手,湊在唇邊吻了吻。
何清一怔,忽而笑了:“好,我們一起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