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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抬手敲了她小姐一記爆栗,道:“小姐抄書抄迷糊了,可不就是那個被我們從大街上揀回來的醉鬼麼?小姐怕他餓死,吩咐我每日給他送吃的。前兩天他倒還太平,只是躺在稻糙里不說話。今兒去一瞧,他倒是精神了,居然拿了我從府里偷出來帶給他穿的衣裳,和山下的村夫換酒喝!我去拉他,他居然還笑!一邊笑,一邊唱歌。”
雲飛飛鐵青了臉,擲了筆道:“他唱什麼?”
丁香想了想,道:“聽不懂,什麼鍾啊,什麼紅啊,什麼桃花啊……”
雲飛飛轉了滴溜溜的眼珠子,道:“難不成是詩?別告訴我,我救回來一個大才子!走,丁香,我們一起去看看這怪人!”
丁香張開嘴巴又要叫,雲飛飛快手快腳將她嘴巴掩住,低聲道:“別嚷得外面守衛聽見了!”
丁香苦著臉道:“小姐,我以為你不知道外面有人守著呢。”
雲飛飛嘻嘻笑道:“我知道有人守在門口。不過,書房後面的窗戶沒人守著吧?”
丁香眼睛一亮,道:“跳窗?”忽而又搖頭道:“不行,這裡離側門還很遠,路上不可能不遇到人。誰都知道小姐正被老太爺禁足呢,看見了哪有不攔的?”
雲飛飛笑道:“沒錯,誰都知道小姐正在給太爺禁足,給關在書房裡了,便是有面生的小廝從他們旁邊走過,也斷斷不會疑心到是小姐溜出來了吧?”
“小廝?”
“對,小廝。我的好丁香,你這麼伶俐,不會連兩套小廝衣服都弄不到吧?”
“啊?我,我應該……能吧……”
正文 第三章 醉舞(一)
不久,穿著小廝衣裝,包了男子帽子的雲飛飛和丁香已經出現在西山。
西山離雲府並不遠,說是山,其實並不高,不過是幾座小丘相連而成,因為山上林木森森,翠華遍地,小獸不少,因此倒也有不少獵戶在此處求生,漸漸在山下形成小小村落。雲飛飛素來好游,秦楓又曾與她在西山約見過幾次。因此她對西山已是極熟。這次救回那個酒鬼來,那個臭樣自是不好帶回府去,想起西山有個獵戶臨時搭的小棚子,就雇了腳夫一路將他送了過來。
但云飛飛到了山腰的小棚子,只見簡陋的屋子裡,那醉鬼躺過的稻糙凌亂一團,尚有上午丁香送來的飯菜擱在張破椅子上,卻是一點都沒動過筷,只有隱約的酒氣和著稻糙的霉味兒淡淡飄在屋中。
“人呢?”雲飛飛問。
丁香聳聳肩,道:“我近午時來的時候他還在啊?”
雲飛飛哼了一聲,扯開帽子,甩開長發,衝出屋子道:“我們往山上找去。”小廝的帽子把她的頭髮全束住了,很不舒服。她喜歡自由自在,包括讓自己的長髮自由在山風中飛舞。
丁香納悶道:“為什麼不到山下去找?山下有人才熱鬧啊,山上有什麼好看的?”
雲飛飛叫道:“你這個笨蛋,我們不是從山下來的麼?既然沒遇到,他要麼就是走遠了,要麼就是往山上去了。如果他走遠了就算了,如果他去了山上,我們倒是要找一找。”
丁香跟著雲飛飛往山上爬著,邊爬邊道:“小姐啊,我們到山上看了沒有,就儘快回去吧。讓老爺們發現我們不見了,可不是玩的!”
雲飛飛回過臉吼道:“知道了,頂多我給關在書房一世抄書,有什麼了不得的?”
丁香掩住耳朵,讓雲飛飛吼完,才放下來,忽道:“咦,我聽到了,那小子在唱歌!”
雲飛飛側耳靜聽,果然林風中隱有男子清亮的嗓音低婉縈迴著,忙手足並用,往山頂趕去,而那歌聲漸漸清晰:
“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
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幃繡幕圍香風。
吹龍笛,擊鼉鼓;皓齒歌,細腰舞。
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
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
雲飛飛到得山頂,只見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年輕男子正站在山頂邊緣,手持酒葫蘆,消瘦的面容很是憔悴委頓,卻泛著病態的cháo紅,帶著呵呵的笑意,且歌且舞,步履卻是踉踉蹌蹌,看來又快醉了。他身著一襲月白色的舊袍子,卻是雲飛飛堂兄雲聰嫌舊不穿的,已經淡淡泛黃了。但此時他凌風而舞,長袖揮灑處,居然顯出幾分飄逸出塵來。
雲飛飛卻一絲也覺不出他的出塵來。她只是氣急敗壞地發現,這個該死的醉鬼,隨時都可能絆上一膠跌到山下去,忙跑過去,一把將他扯離山邊,奪過他的酒壺,“啪”地一耳光甩到那年輕男子臉上,叫道:“你想死啊?”
年輕男子猝不及防,恰給打個正著,摸著面頰瞪住男裝打扮卻披散頭髮的雲飛飛,見了鬼般道:“你打我?”
雲飛飛挺胸道:“我打你,怎麼著了?我救了你,你的性命就是我的,打你罵你都使得!而且,你不許跑到山邊去找死!”
年輕男子漆黑的發被山風吹得高高揚起,眸光里閃過一絲凌厲的怒意,但他終究轉過眼眸,仰頭看陰陰的浩緲天空,幽然道:“原來就是你救了我?我的命,是你的?”
正文 第三章 醉舞(二)
“對,而且我規定你不許喝酒!”雲飛飛搶過年輕男子的酒葫蘆,扔下山去。桔黃的葫蘆在空中劃了一道長長的弧線,遠遠掉下山腳,連一絲聲響都不曾發出來。
年輕男子怔怔看那酒葫蘆落下,苦笑道:“我的命是你的?好,就算我的命是你的好了!”
雲飛飛只覺這人說話好生奇怪,道:“不服氣麼?”
年輕男子揉了揉他秀挺的鼻子,忽而微笑道:“服氣!從此我的命,就是小姐的!”
雲飛飛得意道:“好,那你現在,就給我乖乖回去吃飯好了!”
她拉起年輕男子的手,輕捷地帶了他向山腰飛跑。
丁香“哇”了一聲,道:“小姐,這樣是不是說,從此服侍小姐的,除了我丫頭丁香,還多了個侍僕……侍僕……喂,你叫什麼名字啊?”
年輕男子笑道:“我姓葉!”
雲飛飛鬆開年輕男子的手,順手敲了他一個暴栗,道:“丁香問你名字,又沒問你姓!”
年輕男子摸了摸頭,苦笑道:“男人的頭不能打,會變笨的!”
“你不說你叫什麼名字,我還打你,不服氣麼?”
“呵呵,服氣。只是,我這麼個爛人,有姓就夠了,還配有名字麼?”年輕男子笑道,卻有種說不出的苦澀之意。
雲飛飛忙扭頭看過去,年輕男子卻正沖她嘻嘻笑道:“小姐的芳名,是叫雲飛飛?”那笑容很是乾淨,卻帶了一對淺淺酒渦,看不出一點苦澀難過來。一路急奔似將他酒意沖淡不少,方才cháo紅的雙頰此時已轉作蒼白,才讓人想起他兩三天前剛剛受過重創。
便是有苦澀難過,他也不該對雲飛飛發作吧。她可是他的救命恩人!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雲飛飛問年輕男子,卻轉頭瞪向丁香。
丁香跳起來抱住頭,往山下奔得更快了,邊跑邊叫道:“我沒說,我沒說!”
年輕男子含笑道:“她沒說,是你自己說的。”
“我什麼時候跟你說過我的名字?”兩人話還沒說上幾句呢,雲飛飛什麼時候提過自己的名字?
年輕男子沉默了一會兒,又嘻嘻笑道:“你救我時,曾對別人說過。我恰好就記住了。”
雲飛飛回憶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驚訝道:“你是說那個陳斯?嗯,對,他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如果遇到他,記得還他五十兩銀子,再好好謝謝人家。……也虧你還記得當時的事,卻不知記不記得那大糞的味道?”
年輕男子頓住了腳步,咬住嘴唇,眸子裡驀地點起熊熊火焰,簌簌跳過。
雲飛飛見那男子頓住,忙回身望時,只見年輕男子緩緩扯開一下明淨笑容,道:“哦,我,是得謝謝他!”他說話時,卻有一縷血跡從唇邊滲了出來。
雲飛飛忙拿了帕子去擦拭,驚訝問道:“你怎麼了?”
年輕男子接過帕子,自己拭著,笑道:“哦,我不小心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
雲飛飛疑惑地“噢”了一聲,轉而笑道:“你姓葉,那以後,我就叫你葉子吧!如果你從此不再喝酒,我也准你叫我雲飛飛,不用叫我小姐!”
“好!”年輕男子朗聲道:“從此,我就是葉子,雲飛飛的葉子!”他哈哈笑著,伸手在一旁樹叢摘過一把嫩綠的樹葉,甩手扔下山去。葉片在風裡飄零翻滾,柔柔而下,很快淹沒在無邊的綠海中。
雲飛飛把葉子趕回了小棚子,按在放食物的破椅子旁,然後晃著腿,笑嘻嘻看著葉子。
葉子便知雲飛飛要自己吃飯了。他笑了一笑,端起了碗,用力往嘴裡塞著飯菜,把腮幫撐得鼓鼓的,然後用力咽下,雲飛飛可以清晰看到他喉結部位的劇烈蠕動。
正文 第三章 醉舞(三)
丁香笑話道:“你這個怪人,不能一小口一小口的吃麼?塞得一嘴還不咽下去,害人家以為你幾世沒吃東西呢!”
話猶未了,葉子忽然跳起來,衝出門外,扶住門口那株老楊,“哇”地一聲已嘔吐起來,吐得搜腸刮肚,不但將才吃的飯吐了出來,甚至連喝的酒也吐光了,散著酸腐的酒味。到後來,只剩了粘稠的透明體液,一串串落到穢物上。
不知是不是因為吐得太兇,那一直笑著的葉子滿眼眶都是淚,卻不掉下來,晶瑩地掛在睫邊。
雲飛飛走過去,輕輕拍著葉子的背,用手絹先拭了他的眼睛,才去擦拭他的嘴唇。而她的聲音,卻是少有的溫柔:“葉子,吃不下,就先別吃。我晚上叫丁香另外帶熱的飯菜給你。……這天氣寒冷,冷飯冷菜吃得難免會不舒服。”
葉子沒有抬頭,卻把頭點了一點,輕輕道:“謝謝你,雲飛飛。”他沒叫雲飛飛小姐,直接叫了雲飛飛的名字。
“你自己好生養著,我得空兒就來看你!”雲飛飛將手絹塞到葉子手裡,沖丁香道:“死丫頭,不是一直催我回去麼?快回去吧,希望他們沒發現我們出來才好呢!”
丁香正傻傻地看著葉子,見雲飛飛叫喚,忙點了頭,和雲飛飛一路小跑著衝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