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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翔只是淡淡看那煙花沖宵而起,雲霧般蒸騰,然後漸漸飄散,面容極是平靜,眸子幽深如潭,看不出一絲波動來。那一身的素青袍子逆風飄拂,亦是隨意之極,看來甚是飄逸不羈。
雲飛飛卻走過去,默然握住葉翔別在身後的雙手。
那在身後緊扣的雙手,別得死緊,指甲幾乎要掐到肌肉里。恬淡輕鬆的外表下,他的心頭必也是極痛的吧?生他養他的紫竹樓,落難時最後的避風港,終於也毀於一旦了。
雲飛飛柔軟的小手在那簌簌跳動青筋的手指手背上輕輕撫摸了好一會兒,那雙手才漸漸鬆開,由著雲飛飛捏住。
許久,葉翔淡然如水的眸漸漸垂下,努力彎作月牙的形狀,微笑道:“不過是紫竹樓給燒了,改天我自然可以重建個更好的。不過,我們來時的密道雖是隱蔽,未必他們就不能發現,為安全起見,我們還是儘快離開的好。”
杜秋風點頭道:“好。但也不須太趕。便是發現了,那密道也不方便大軍通過。若要從別處繞來,至少得有個兩三天的路程。”
葉翔點一點頭,微笑道:“估計大家也休整得差不多了,趁著天色漸黑,我們趕路吧。”
眾人一齊諾了,不過片刻便已收拾齊整,迅速奔向前方。
這次眾人都運了輕功趕路,雲飛飛、丁香自然是萬萬趕不上。走了一小段,丁香已經爬在大長的背上了。那麼高大一個人,馱了嬌小的丁香,自然如駝個嬰兒般輕鬆了。
苦了的是雲飛飛。
葉翔身為開天盟之主,卻多少還有顧忌,方才抱了她潛水本是不得已為之,此時不肯在眾部下面前亦如大長般親密隨意,只將雲飛飛半挽半抱於腕中,帶了她一路而行。如此走上一兩個時辰倒也罷了,到第三個時辰,雲飛飛的身體越來越沉重,落腳如有千鈞般吃力。只是知道葉翔性情外謙實傲,何況自有一份心結,不願在部下面前太顯親呢,只咬牙忍著。葉翔覺出手上的份量越來越重,自是知道原因,扭頭去尋啞婆,只盼她能將雲飛飛背上一段。
誰知啞婆一見他瞧向自己,立刻愁眉苦臉,裝模作樣地捶著腰。啞公亦極配合地跑到她身旁作勢攙扶。若論啞婆輕功,本是不低,可惜她裝傻的工夫更是一流,顯然是絕不肯去幫葉翔這個倒忙了。
葉翔明知她有意,卻也不好勉強,低頭問道:“飛飛,累得厲害麼?”
雲飛飛勉強笑道:“不累啊,我沒事的。”
她若說自己很累,或許葉翔還會猶豫一下,可這一句不累,反叫葉翔心頭一熱,反手一撥已將她放到自己背上,背了便行。
雲飛飛心下歡喜,湊他耳邊道:“不怕他們笑你失了威儀麼?放我下來吧。”
葉翔苦笑道:“只怕,只怕他們心頭正盼我在你面前沒了威儀呢。他們,他們實在是群仗義的人,總是我連累了他們,連累了你。”
正文 第十八章訣擇(二)
雲飛飛將頭靠在葉翔背上,吃吃輕笑道:“我才不怕你連累我呢。你怕我連累你麼?”
那呢喃的話語卻似情人間的溫柔絮語了。葉翔惡狠狠般低吼道:“死丫頭,你閉嘴吧,別叫人聽了笑話。”
雲飛飛似乎又是輕笑了一下,便沒了聲息。
葉翔隔好一會兒不見動靜,扭頭看時,卻是睡著了,唇角猶含了一絲笑意,居然極是溫柔,心中頓時暖和得如五臟肺腑都給熨過一般,十分舒暢。忽而想著,若只背著她這般走著,走個一生一世,也未必不是件開心的事。
一眾三四十人,還和原來步伐一般紋絲不亂地向前行著,居然個個裝作沒看見,再沒有人敢說笑一句,只怕葉翔一時多心,又將雲飛飛扔到了一邊,不去理睬。
眾人直趕了一夜,東方微露淡紅晨曦,糙葉間的露珠開始在晨光里透過晶瑩剔透的光澤。伏在葉翔背上的雲飛飛隱約聽到老武說著話兒,似在問著行到哪裡了,打了個呵欠漸漸醒轉過來。只覺背上雖是寒意嗖嗖,摟著的身體卻溫暖,而且肩背很寬闊,肌肉很結實,散著很好聞的清新味道。
這時只聽葉翔正在回答道:“看到前面的土丘麼?那便是包子丘啊。”
雲飛飛的耳朵伏在葉翔背上,聽著他平衡的呼吸和聲帶的顫動,幾乎懶得抬頭去看那個傳說中的大墳堆。
而丁香似也給吵醒了,開始冒出她可怕的尖叫:“天,那麼個大堆啊,得埋多少人。”尖則尖矣,卻有些變調,透著一股子虛弱和膽戰心驚,不似原先那般凌厲了。
雲飛飛抬起頭,但見前方不遠處果然有個大土丘,植了密密麻麻的樹,蒼黑的底色映著朝陽,散著鮮血般的緋光,默默凝立,寂靜得連一聲鳥鳴也聽不到。
葉翔輕輕噫嘆道:“刀兵無眼,戰場上的人命,哪裡還叫人命?比螻蟻還不如!”
杜秋風依舊是一貫的沉穩,不慌不忙趕到葉翔身邊道:“公子,我們一大群人,一齊入鎮目標太大了。呆會大家分開行事,大武帶幾個兄弟買些馬匹,再添置一些糧食,其他人繞道到前方等著吧!”
葉翔皺了皺眉,道:“這個小鎮子,只怕也買不著那麼多馬,且看著吧,能買幾匹就買幾匹,至少兩個女孩子得找個代步的。”
雲飛飛這時突然想到問一個重要的問題:“葉子,我們去哪裡?”
葉翔的背微微的一僵,笑道:“既然漠北沒有了你的情人,我們自然去南齊了。”
“南齊?”雲飛飛顧不得他話里的譏誚之意,悠然神往道:“據說南齊山清水秀,每片湖泊都像鏡子一般,此時三月煙柳,必然美得很了。”
杜秋風卻沉默了,眸子黯沉了片刻,才道:“公子真的決定去南齊,而不是漠北?”
葉翔淡淡笑道:“漠北風沙漫天,弋壁荒蕪,人煙稀少,又以遊牧為主,與我等並非同一族類,去了只怕難以適應。”
杜秋風嘴角勉強抽出一絲笑意來,道:“我本以為公子會去漠北。原來卻是南齊。”
老武大踏步過來,道:“公子說去哪,那就去哪吧。不過漠北,連山山水水都是大刀闊斧砍出來的一般,倒也對老武的胃口。”
其他人則是面面相覷,頗有無奈之色。
雲飛飛聽他們語中之意分明都是向著漠北之意,遂問道:“我們正給那皇帝追著咬哩,自然哪裡離國界近先去哪裡避著。卻不是這裡是離漠北近,還是南齊近?”
大長哈哈笑道:“姑娘這個問題有趣兒了。剛都說了這個包子鎮是漠北匈奴與北周軍馬交戰之地,自然是靠近漠北邊境了,此去江南的路程,只怕是去漠北路程的三倍吧。”
雲飛飛嚇了一跳,忙從葉翔溫暖的背上跳下,注視著葉翔道:“既然如此,我們還是別去南齊吧。”
正文 第十八章訣擇(三)
不知是不是因為奔波了一整夜,葉翔面色有些蒼白,眸子有種說不出的惆悵,輕霧般泊著,似有些迷濛。許久才道:“若論路途,自然去漠北快些,也安全許多。但從長遠考慮,還是去南齊吧。開天盟兄弟眾多,在南齊那等人煙繁茂之地重新聯繫起來,要方便許多。而去漠北,我擔心,腹背受敵。”他說最後一句話時,已掩不住其中的苦澀之意,睫毛重重垂下來,投下一片陰影,看不出那深深如潭的眸里,究竟藏著些什麼了。
杜秋風等彼此相視著,欲要開口說什麼,又似硬生生吞回去,苦笑道:“那屬下等謹遵公子之令,就去南齊吧。”
重建開天盟固然重要,但如果不能平安脫開皇帝的包圍,又拿什麼去重建往日的輝煌?如此簡單的道理,葉翔不懂得麼?雲飛飛小心察看葉翔神色,但覺他雖低著頭不露聲色,但給雲飛飛一霎不霎盯上那麼久,卻也不安,抬眼瞥了雲飛飛一眼,又是一個無聲的嘆息。
而那看似淡淡的一眼,卻叫雲飛飛心中微微一痛。強自壓抑的痛楚和難堪,如深井底映出的朦朧月色,無聲透了出來。
方才葉翔說什麼?腹背受敵?雲飛飛靈光一閃,心中忽然雪亮。她格格笑道:“可我不想去南齊啦,縱馬弋壁,揚鞭糙原,天高地遠,一定更是曠達舒暢。”
丁香翻著白眼,道:“茹毛飲血,四季如冬,也曠達舒暢嗎?”
“不行,我就要去漠北!”雲飛飛俏笑著,一把拉過葉翔,扯到一邊,掛了笑和葉翔低低絮語,瞧來倒像是一個正向大哥撒嬌的小妹子。
而只葉翔一人聽到的絮語卻讓他的瞳孔收縮了一下,嘴角的笑意更是苦澀。
雲飛飛那般俏生生地站著,吐著很輕卻很沉重的字眼:“葉子,你只是為了避開鐵血城,避開鐵血城的白天曜麼?”
當初葉翔為了李清容順利當上皇后,幫助司馬澄重傷白天曜,這事開天盟幾乎是全體參與了,自然知道得清楚。故而葉翔一提不去漠北,杜秋風便猜出他的心意。腹背受敵是小,怕只怕,已沒了面目見那故人了。這方才是他捨近求遠的原因吧?
葉翔是他們的盟主,他們的領袖,既然葉翔不願面對,他們便不能勉強。
雲飛飛面龐依然是輕鬆笑意,吐出的話卻是咬牙切齒:“你寧願冒險,也不敢去面對麼?甚至害怕到不敢踏上白天曜的土地?我的葉子,沒那麼無能吧?”
她的咬牙切齒,並非為葉翔的捨近求遠,而是為了葉翔的不肯面對。
李清容千里來訪,逼得葉翔不得不重新振作,但有些心病,終究治不好,有些心結,終究打不開。
也許李清容在葉翔身邊多呆些日子,那些心病心結,便能一掃而空了吧?但現在葉翔只有雲飛飛。
雲飛飛含笑湊到葉翔耳邊,道:“當初為一己私心誤了白天曜和李清容,今天還打算為一己私心誤你的兄弟麼?”
走得久了,身上汗水給冷風一激,葉翔似乎有些受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睫毛下的眸依舊垂著,看不見那暗藏的波濤洶湧,浪花激濺。雲飛飛笑顏如花,仰頭看著她的葉子,柔順的髮絲隨晨風飄起,直拂到葉翔面龐上,隨了日光,晃成明明滅滅的光暈,閃爍著,閃爍著。
然後那對如潭的眸子清亮起來,有著春水的微漾和澈明。忽而一笑,笑容亦如春水般瀲灩著美好的光澤。他安靜地答道:“謝謝你,飛飛。”
雲飛飛心頭也涌著如春水般的情感,有著喜悅,有著憐惜,也有著隱約的歉疚,漲得滿滿的。她輕笑道:“你別謝我,我只不想辜負李姐姐冒險來探訪你的一番心意。她心裡,必是千盼萬盼,只願你和從前的葉三公子一般磊落不羈,笑傲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