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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飛飛聽到這話,原該鬆一口氣,可不知為何,心中似有某種綿軟如絮的物事被撕扯開來,軟軟酸酸地疼痛,反覺更加委屈,扯住葉翔的衣裳,低低泣道:“我才不管你是不是當年的葉翔呢。你既是我的葉子,就得好好守著我,護著我!”
葉翔又抓到一隻酒罈,仰脖一喝,卻是空的,一滴俱無,頓時雙手無力垂下,黯然苦笑。
這時居然又響起了敲門聲。
除了他們倆,紫竹樓只啞公啞婆和丁香了。他們誤闖了一次,知道正是尷尬時候,又怎會再次敲門?
可現在的敲門聲卻更加急促,急促中帶了某種興奮,似守侯了許多時候,終於等到了久違已久的情人一般,驚訝而歡喜。
投在窗欞上的人影,一個正在敲門,他身材略矮,微微駝著,正是啞公。
另一人卻極苗條,苗條得簡直過於纖瘦了。而她的聲音,亦在清越中帶了種纖細的溫柔:“三弟,是我。還不開門麼?”
葉翔如受雷擊,整個人跳了起來,衝到門前,卻扶住門框,頓住,戰慄。
正文 第十三章皇后(一)
“清……清容?”許久,葉翔沙啞著嗓子,小心翼翼地問著,帶了不可思議的震撼。
門外沉默片刻,又是極溫柔的低嘆:“三弟,是我。你……好麼?”
葉翔的背緊緊抵住牆,身軀僵直,如給凍住了一般,他的眸光卻在瞬間如朝陽般閃亮激動,幻出近乎怪異的奇特華彩。
片刻之後,他忽然跳了起來,驚惶地將四處的酒瓮碎片連同污了的錦被一齊往床下塞去。
“飛飛,飛飛,快幫我清理一下!”葉翔一邊收拾,一邊壓低了嗓子慌亂無措地央告,“我,我總不能讓她見到我狼狽至斯!”
雲飛飛狐疑地瞧著窗外的人影兒,怎麼也想不出來的是什麼樣的人物,讓葉翔這等忌憚,忌憚到狼狽至斯,也不敢說一句不見。
但她還是幫助葉翔匆忙收拾著屋子,並提醒道:“葉子,你該先穿上衣服吧?”
葉翔恍然大悟,低低道了聲:“拜託,幫我清理一下!”自己果然立起身來匆匆披起衣裳,扣上衣帶,指骨卻不聽指喚地顫抖著。
這時外面那女子又道:“三弟,不方便麼?我且到外面等你好了。”
“沒有!”葉翔迅捷地答著,一把拉開了門,目光灼灼,看著眼前的女子,胸前起伏不定。
這女子明明一身男裝,風塵僕僕,漆黑的眸子裡有掩不住的疲憊無力,可雲飛飛一眼瞧去,心下大大吃了一驚。天下竟有這等絕色的女子麼?
端正到無可挑剔的五官,細緻地排出了絕美的輪廓,眸光流轉的淡淡陰影下,是渾然天成的高貴而憂鬱的氣質,如幽幽谷底的雪白蘭花,從骨子散發出疏離寂寞,僅那麼安靜地立於眼前,便可叫人心疼地揪痛起來。
此時葉翔投在這女子身上的眸光,晶瑩跳動著的,分明便是那深深的心疼和憐惜,叫雲飛飛看得一陣無來由的酸澀。那女子卻似看不到葉翔對她的惜痛,眸光如黑寶石般的流光在雲飛飛臉上輕輕滑過,然後默默凝視住葉翔,嘆息道:“三弟,你怎生,還這般的瘦?”
葉翔努力咧開嘴,似想還以一個微笑,但終於不能做到,反而似給哽住了,低了頭去,半響才道:“清容,你怎會來了?”
那女子微微笑了一下,似數九寒冬的白梅,在枝頭輕輕一顫,婉轉開出重層疊瓣的花朵來。
“不親眼見你一眼,我終是,不能放心的。”又是幽幽的一聲輕嘆,那女子道:“雖然瘦些,總算,你有了自己喜歡的女子,我就放心了。”
她伸出手,光潔如玉的手指挽住雲飛飛的手,溫柔握住,道:“姑娘,我叫李清容,葉翔的好朋友。”
李清容?這名字,恍惚在哪裡聽過,難道是京城十分有名的人物?於雲飛飛,葉翔的過去,全然成謎。那似乎是一個與自己全然不相干的世界,遙遠得如同隔了千山萬水。
可現在,她顯然已經和葉翔聯繫在一起。皇帝要捉的,是他們兩個;葉翔的兄弟,把她當成了他的紅顏知己;而現在,這叫李清容的女子,看他們在如此美好的清晨,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顯然也想到別處去了。
而葉翔居然沒有否認。他定定神,再次抬頭道:“清容,你只管放心吧。我……很好。飛飛也很好。”
李清容恬然微笑,袖子抖了抖,手中已多了支蝴蝶雙飛嵌寶金釵,輕輕簪於雲飛飛髮際,似很欣慰道:“這隻釵,總算找著主人了。”
葉翔默默望著那蟬翼般輕巧精緻的蝶翅,在雲飛飛烏黑如雲堆的靈蛇鬟旁輕顫,面頰上笑容迷離,說不出是失落,還是歡喜。
不知為何,雲飛飛那般跳脫的性子,此刻竟也那般安靜地由著李清容把自己當成了葉翔的愛人,絲毫不加辯駁,也不知是為了強掩慌亂的葉翔,還是為那憂鬱高貴的李清容。
一時簪定,李清容仔細將雲飛飛端詳片刻,微笑道:“妹妹生得果然美麗,正與這釵子相得益彰,更與葉翔弟弟天生一對,宛如璧人。”
正文 第十三章皇后(二)
雲飛飛不覺郝然,道:“姐姐謬讚了。像姐姐這樣的人物,才是人間的絕色啊。若換上女裝,只怕連皇后娘娘,也是比不上姐姐的風韻呢。”
李清容寶石般的黑眸驀地睜大,有些玩味似的在二人身上一掃,而葉翔顯然尷尬不安起來。
雲飛飛再不知自己哪裡說錯了,正不明所以時,葉翔輕咳一聲,微笑道:“飛飛,清容,她……正是當今的北周皇后。”
“啊!”雲飛飛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皇宮中那高貴無疇的皇后娘娘,怎會孤身一人跑到這麼荒僻的地方來,驚得一時怔住說不出話來。
而李清容只微笑道:“出了皇宮,沒有所謂的皇后。葉翔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也是我最好的妹妹。”
她低了頭,將葉翔腰間匆忙系就的凌亂結子解開,重新系了一朵如梅花般俏逸的結子,才又笑道:“妹妹,我是這次是私自出宮的,並不能多呆。且將三弟借我一會兒,靜靜地說些話兒吧。”
雲飛飛有些傻傻地應了一聲,李清容才回頭沖葉翔一笑,道:“走吧。”
葉翔也不答言,垂了頭,安靜地跟隨在李清容身後。
那種澄澈到心底的安靜,竟是雲飛飛從不曾見到過的。這個男子,已經習慣了用笑容掩飾人後的悲傷,用波瀾不驚來掩飾心底的暗濤洶湧。但這麼久以來,雲飛飛似已經習慣了從他瀟灑的表象,去玩味那深層的不可捉摸的悲哀。
可這一刻,他居然只剩了安靜。安靜的背後,還是安靜。
“葉子!葉子!”明知帶走葉子的是皇后,雲飛飛還是忍不住心頭的惴惴,生怕失去一樣的惴惴。什麼時候起,她開始為葉子而患得患失?再怎麼了不得,他也不過是雲飛飛揀來的葉子罷了。
可便是一片破葉子,也比秦楓強罷?
當心頭突然冷到極致時,伸過來的手,即便如葉子般冰涼,也是可以溫暖人心的罷?
雲飛飛推開窗戶。
窗外天空碧藍,很少的幾縷流雲,絲絲飄散,流淌向遠方。紫竹林紫濤翻滾,浮沉不定,沒有綠竹的滴翠誘人,卻另有一番浩翰大氣,波瀾壯闊。
李清容和葉翔二人,緩緩向竹林中步去。雖然兩個身影,相距不過幾步,可不知為什麼,他們看來,居然同樣的那麼寂寥,那麼落寞,那麼憂傷,猶如兩隻受傷落伍的孤單鴻雁。
葉翔,從地位尊貴的開天盟盟主葉三公子,淪為了受盡踐踏的酒鬼,自是有千種委屈萬般傷痛;但皇后呢?傳說中,皇宮雖是混亂,獨她榮寵依舊,甚至今年連她娘家的小侄兒都受封了侯爵,為何她的眼底,還是數不盡的寂寞如傷?
雲飛飛嘆口氣,突然恨自己,為什麼不生一對千里眼,順風耳,便可以看看這兩個不尋常的人物,正在做什麼,說什麼。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闌珊春意里的日光更加明媚得耀眼了。
葉翔耷拉著袖子,慢慢從林中步出。不知是不是禁不住那午時陽光的灼曬,走了片刻,他用手掌搭在額上擋了擋陽光,定了定神,才用雙手按在面頰在揉搓著。忽一眼看到雲飛飛正在窗戶遠遠望著自己,似吃了一驚,沖她揮了揮手,才挺直腰杆,加快了步伐。
回到樓中,啞婆早已備了飯菜,笑嘻嘻迎了緩緩下樓來的雲飛飛,又小心翼翼扶了葉翔坐下。
丁香站在一旁,有心想取笑兩句,忽見二人神色都有些異樣,總算乖覺地住了口。
眼見葉翔喝了兩口清粥,輕輕吐一口氣,閉了閉那倦乏得黯然無光的眼,道:“啞婆,幫我備些熱水吧,我想洗個澡。”
啞婆領命而去,葉翔擱了筷,慢慢將頭低了下去,埋在擱在桌上的胳膊下,微微地嘆著氣,卻有些像是痛苦的呻吟。
飛飛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想去安慰兩句,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那密密層層的竹林深處,皇后和他,說了什麼?他們和司馬澄,又是怎樣的錯綜複雜的關係?
突然之間,心頭多了幾分蕭索和難過。在雲飛飛眼裡,葉子是雲飛飛的葉子,可葉子到底有過什麼遭遇,卻從不曾跟她講過。那麼,在葉翔的眼裡,他是雲飛飛的葉子麼?
正文 第十三章皇后(三)
一時熱水備好,葉翔徑去洗浴,雲飛飛默默回到自己房中,推開窗。薔薇開得正好,一直蔓延到二樓的窗外,清香淡淡,徐徐撲面而來,令她想起京城的雲府,往年也有那麼燦爛明媚的薔薇,招搖肆意地盛開著。可獨今年再無人去採摘,想必也些寂寞吧?
正呆呆出神之際,一片陰影擋在前方。
一抬頭,卻是葉翔,穿了件月白軟緞的長衫,一頭黑髮尚濕漉漉的,踱了過來,默默在她身畔坐下。
雲飛飛收拾起心頭的傷感,笑如春花,漫不經心般道:“洗完了?開心些了嗎?”
葉翔探手采了一朵薔薇,簪到雲飛飛髮際,卻觸碰到皇后李清容為她戴的那根蝶雙飛金釵,不自覺又嘆了口氣,道:“這根釵兒,她倒是一直留著,可惜,終不肯戴起。”
雲飛飛撫摸那朵盛放的薔薇,心中不由一跳,連面色都有些赤紅了。忙強笑道:“她是皇后啊,什麼釵兒沒有,為什麼一定要戴這隻釵呢?
葉翔沉默片刻,道:“那根釵,是我送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