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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雲山同樣訝異,愣愣望著棋盤,喃喃自語:“這殘局我見過……”
青衣女子這回是真在意了,連忙問:“哪裡見過?”
譚雲山閉上眼,苦思冥想,可最終還是放棄:“記不得了。”
青衣女子眉宇間閃過失望,嘆口氣,她伸手去拿茶盞,卻在低頭一瞬看見了譚雲山仍搭在石桌上的胳膊。
他的袖子高高捲起,幾乎露出完整小臂,而在小臂內側,依稀可見幾道顏色稍淺的皮肉,像是剛癒合的劃痕。
譚雲山起初不知道她在看什麼,直到微風吹過,胳膊微微泛涼,他才想要放下袖子,一低頭,終於看了清楚。
那是幾道很明顯的傷,長短不一,亂七八糟。
青衣女子湊近看了半晌,沒看出個所以然,索性拿樹枝在地上謄畫起來。
沒一會兒,這幾道傷口的排布和走向便原封不動謄於地上。
青衣女子越認真,譚雲山越覺好笑,調侃道:“不知道在哪裡劃傷的,你若喜歡,又不怕疼的話,盡可以自己試試,不用非要我的。”
他以為對方是覺得這毫無章法的傷痕看起來有趣,跟孩童亂畫似的,便謄下來取樂,不料女子卻抬眼看過來,認真道:“當我發現自己不斷遺忘的時候,就會把每一天我覺得重要的事情刻在竹節上……”
“雖然發現會遺忘的時候已經晚了,”她微微一笑,“但至少我還記下了一盤殘局。”
譚雲山胸口忽然一陣異樣:“你是說,這傷是我自己……”
青衣女子用樹枝輕點一下地上雜亂的橫橫豎豎:“你不覺得,它們有點像字嗎?”
譚雲山快步走過去,與女子並肩而立,低頭觀望。
漫長的靜默之後。
譚雲山放棄:“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青衣女子用樹枝將兩部分傷痕分別圈起來:“喏,這是一個字,這是另外一個字。”
譚雲山服了她的眼力:“在下才疏學淺,還望賜教究竟是哪兩個字。”
青衣女子望著殘缺不全的痕跡,沉重嘆口氣:“想辨認的確有點難……”
譚雲山無語,敢情說了半天也是一知半解。
其實就像女子說的,忘了便忘了,在這愜意怡然之地,心中空空如也亦不會讓人慌亂,反而更坦然。
可揪出了線索卻又追不出個所以然,那就是另外一碼事了。
他可以不打水,但受不了決定打水了卻打出來一場空。
鬼使神差地,他又抬起胳膊,仔細觀察那幾道傷,就在眼睛都快看疼了的時候,終於發現除了被謄到地上的那幾道之外,還有一些極不明顯的已經癒合得和周圍膚色幾近一致的痕跡,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他用手指輕輕描摹,不放過任何一道,終於緩緩辨認出兩個字:“既……靈……”
最後一個字剛出口,遠處山尖上忽現琉璃之光,那光呈傘蓋狀鋪散開來,竟連譚雲山腳邊的溪水,都泛起斑斕漣漪。
第76章
譚雲山遙望山尖,心口驀地暖了一下。
“山上是什麼?”他問。
青衣女子也隨他遠眺,末了道了句“稍等”,便轉身去了不遠處的石屋。
譚雲山不明所以,索性趁著等待間隙,在附近的地上仔細尋找什麼東西。
青衣女子拿著一個竹節回來的時候,就看見這人正拿一枚尖銳石子往自己的胳膊上劃。再尖銳的石子也比刀子鈍多了,於是每一下都連皮帶肉,哪裡還分得清橫豎,儘是血肉模糊。
“你這是做什麼!”青衣女子單是看著都覺得疼,趕忙幾步過來拉住他的手,“我還有許多空竹節,你怕忘了就學我刻在竹節上啊。”
“竹節容易丟,一不留神就可能隨手扔哪裡了,”譚雲山笑笑,抽出手,繼續描摹,一筆一划,重又將已癒合的傷口生生破開,“還是貼身帶著最可靠,這樣痕跡稍微淺一點我就可以再補上,不怕忘了。”
青衣女子心裡說不出的滋味,有動容,亦有酸楚,不知從何而起,卻絲絲清晰。
“既……靈……”她看著那鮮紅刺目的一道道傷,第一次念出這兩個字,“是一個人的名字嗎?”
譚雲山終於劃完最後一筆,長舒口氣,不覺得疼,只有踏實:“可能是吧。”
青衣女子淡淡輕嘆:“那她一定對你很重要。”
譚雲山將袖子又重新挽了一下,比之前挽得更高,更緊,確保字跡一覽無餘,且不會因走動或擺臂而使袖口落下,遮了小臂。
青衣女子靜靜等他弄完,才遞過去竹節:“給。”
“不用了,胳膊上記著就行。”譚雲山以為對方還堅持讓他刻竹節呢,沒接。
青衣女子哭笑不得,道:“看清楚,這是我刻過的。”她硬將竹節塞到譚雲山手中,“你剛剛不是問山頂上是什麼嗎,喏,這裡寫著呢。”
一掌長的竹節,砍下來有段時間了,故而再沒那樣翠綠,卻也添了沉靜樸素之感,上面刻著幾行小字,工整而娟秀——晨起,山巔忽現一樹,亭亭如蓋,琉璃之華,此間之大美。
“忽現一樹?”譚雲山不知為何,莫名在意這句,或許因為亭亭如蓋也好,琉璃之華也罷,都是這會兒可見的,唯有那看不見的“來歷”,引人遐思。
“對,就是突然出現的,”青衣女子拿回竹節,細細摸著那些小字,觸碰著她好不容易留下的過往,“早上還光禿禿的山頭,忽然就有了樹,起了光。”
譚雲山愈聽愈好奇:“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青衣女子:“三十七日前。”
答得實在太流利,倒讓譚雲山愣了:“記這麼清楚?”
她頓時無奈,表情仿佛在說“先前的話都白和你講了”:“我每天都會刻一個竹節,數一下有多難?”
譚雲山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又問:“後來呢,這樹就一直在山頂了?天天散琉璃之光?”
不料女子卻搖頭:“我數後面三十六個竹節的時候發現,不管當天記了什麼事,最後都會記一句,樹在,無華。”
譚雲山試探性地猜測:“也就是說這棵樹已在山尖三十七天,但這樣散琉璃之光,卻只是第二次?”
“嗯,”青衣女子點頭,但想了想,又不敢把話說得太死,畢竟“記憶”是這裡最靠不住的東西,便又多加了一句,“應該是這樣。”
譚雲山再沒什麼可問的,心裡卻並未有解惑的坦然感,反而愈加按捺不住,像有個人在裡頭聒噪,鼓動,擾得他難以安寧。
“我要去那裡。”終於,他一字一句道。
青衣女子愣住,認真地問:“為什麼?”
她每日在這裡眺望,卻從未生出過前去一探究竟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