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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的訝異後,譚雲山就想明白了。他家處於槐城的城中央,乃地勢最低處,也是此番暴雨受災最嚴重的幾戶人家之一,四面八方的水都往他家這邊涌,若想去別處,那就等同於逆流而行了,除非划船,否則可不就得原地打轉。
可是一旦費力划船,這“游”就“逍遙”不起來了,和譚雲山一貫追求的淡然風雅著實相衝,故思來想去,既船不能漂,那就躺下來看天吧,躺於船中隨風輕盪,也不失為風雅之趣。
怕是老天也被譚雲山的“執著”感動,今夜難得雲霧微亮,透出一絲天光。
譚雲山就這麼看著,陶醉於天地自然之美,乃至細碎雨絲落到臉上,都覺得像溫柔輕撫,怡然愜意。
然後……
莫名其妙的大鐘就砸下來了。
小船被砸翻之前,譚雲山還在想,鍾是好鍾,碩大恢弘,就是這周身的銀光,實在凜冽寒冷,若是金光,便溫暖中帶著一絲佛性,完美無缺了。
既靈自吟完淨妖咒,便進入待戰狀態,目不轉睛地緊盯淨妖鈴,直待惡妖被砸,現出原形。
簡陋小船在淨妖鈴的重砸之下轟然碎裂傾覆,船中黑影只一閃,便轉瞬被洪水吞沒,速度之快根本讓人來不及看輕面貌。
既靈立刻抬手,只見浮在半空的淨妖鈴瞬間縮回小巧原貌,咻地回到既靈手中。淨妖鈴沾手的一剎那,既靈馬上將之握緊,目光定定盯著“妖物”落水的地方搜尋,生怕錯過一絲波紋——若是讓這妖物逃走,又不知要再等上幾天。
有了!
既靈不易察覺地眯了一下眼睛,死死盯著距離“妖物”翻船處約兩尺遠的水面,燦若星辰的眸子裡射出銳利的光。
與旁處的平緩不同,那一處水面正源源不斷湧起無聲水泡,分明有“活物”在水下!
刻不容緩,既靈重新吟起淨妖咒,準備讓淨妖鈴進行二次攻擊,絕不能讓“妖物”跑……
嘩啦——
突來的水聲打斷了既靈思緒。
那原本涌著泡泡的水面竟冒出一顆頭。
既靈嚇了一跳,但又直覺大喝:“你給我……”
“你給我站在那裡不要動,更不許跑——”
很好,妖怪搶了她的白,且語氣斬釘截鐵,意願赤誠強烈……到底誰捉誰啊!
哎?
妖頭成功喝住了她還不滿足,竟……吭哧吭哧向她這邊游過來了?!
人在船中臥,鍾從天上來。
譚雲山的閒情逸緻只到看見大鐘,等翻船,混著沙子爛草的泥水嗆進口鼻,他就再君子如玉,也沒法微微一笑,雲淡風輕了。
好在他從小愛在護城河邊玩,家裡人又不大管,練就一身過得去的水性,很快掌握好平衡,腳下一蹬,浮出水面,繼而就看見不遠處的大槐樹底下有個清瘦人影。方圓十幾丈就這麼一位不速之客,且她手上還隱隱閃著似曾相識的光,要不是罪魁禍首,譚雲山把這一城水都喝了!
沒一會兒,譚雲山就游到了大槐樹底下,果然,看似浮在水面的人其實是踩在木盆里的,抬頭再往上看,還披著蓑衣,必然是人無疑,這也是他半點沒猶豫就敢奔過來的原因……呃,終於把目光移到罪魁禍首臉上的譚雲山愣住,一肚子控訴之詞在嗓子眼裡打個轉,最終硬是化為一句謙遜有禮的——
“姑娘為何毀我船?”
“妖頭”雖然因為泥水浸泡狼狽不堪,但溫雅俊逸的容貌仍依稀可辨,讓人很難心生惡感,加之聲音溫潤如山澗泉,仿佛有一種天然的親切,縱是閱妖無數的既靈也不自覺地想和他說多兩句話。
當然更重要的是,“妖頭”已經漂到自己身邊了,浮屠香卻依然飄向小船沉沒之地。
既靈蹲下來,將已經快要燒完的浮屠香貼近“妖頭”,香縷依舊對此物絲毫不感興趣,堅定而執著地越過它的頭頂,奔赴心儀之處。
“姑娘,在下還活著,上香是不是早了點?”
“妖頭”……還挺貧。
既靈知道自己看走眼了,水中分明是一無辜男子。她有點後悔自己的魯莽,自然也生出歉意:“對不住,我以為你是妖怪。”
譚雲山這輩子沒受過如此重視,以及,如此打擊:“在下像妖?”
既靈覺得這也不能全怪自己:“你躺在船中,我距離遠沒看清楚,但想也知道,哪有人會在這種天氣里出來遊船?”
嗯,這個解釋非常合理,譚雲山伸出一根指頭戳戳佳人的“坐騎”:“抱歉,我下次也坐木盆。”
既靈:“……”
譚雲山見好就收,畢竟自己在水中,人家在盆里,他又豁不出去做那把姑娘掀翻落水的壯舉,只得迅速回歸原題:“就算在下是妖,姑娘見了我也該跑,怎麼還動起手了?”
既靈很少對萍水相逢的人透露自己的身份,一來沒必要,二來對方未必能都理解,往往一個問題得到解答之後還會跟著若干個後續問題。可眼前這位畢竟因自己落水,又奮力游過來攀談,她也便如實回答了:“我是捉妖的。”
本以為譚雲山聽完之後會像從前那些人一樣追問其他,不料對方只靜靜看了她片刻,然後語氣微妙道:“這世上沒有妖。”
既靈一聽就明白過來,這人把她當騙子了。
世上不信邪的人很多,水裡這位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道不同不相為謀,她也懶得費口舌,不過在分別之前,她還是想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就算是遊船總也要游吧,可剛剛你的船停在那兒一動不動,而且你也不是坐著,是躺著,躺著能看見什麼?”
譚雲山沒料到既靈不與自己分辯,直接換了話題,不過也好,他本來就不是個喜歡爭論對錯的性子:“賞月。”
既靈懷疑自己聽錯了,下意識抬頭看天,除了陰雲細雨,別無其他。
水裡人還抬手給她指呢:“就在東邊那朵雲彩後面,你仔細看。”
既靈發誓,她就是把眼睛看瞎了也看不出來。
算了。
脾性不合,道法不合,連看個月亮都不合,要維持這段萍水之緣實在太難,既靈將淨妖鈴重新繫到腰間,準備熄滅浮屠香,與這位水中男子告別。
就在她準備掐斷浮屠香的時候,煙中忽然划過一道紫光。
既靈一驚,立刻抬頭去看,只見原本盤桓在沉船處的香縷忽然化作幾道紫光,如利劍般越過高聳圍牆,直直射入深宅大院!
既靈懊惱,是她疏忽了。
雖然水中這位不是妖,但不代表水中無妖。
譚雲山見既靈不看天,光看自己家的圍牆,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怎麼了?”
既靈抬手一指朱紅色大門:“你認得這戶人家?”
譚雲山哭笑不得:“非常認得。”
既靈聽出話音:“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