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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樹固然吉祥,可像霖州城這樣滿城盡栽槐樹的怕也不多見。每到秋風起,滿地槐葉,誰要是能找到一片旁的樹葉,城中人都要和他急。霖州人喜槐尊槐,由此可見一般,故而霖州還有另外一個名字——槐城。
既靈不喜歡這座城。
從進入城郊,天就開始下雨,厚厚的黑雲壓得低低,仿佛伸手就能碰到,讓人喘不過氣。好不容易緊趕慢趕進了城,天色非但沒轉晴,反而愈發黑下來,加上時值盛夏,滿城槐樹枝繁葉茂,往日裡的樹蔭成了黑雲的幫凶,將這座城遮得愈發晦暗壓抑。
這種地方不招妖才怪。
既靈剛這樣一想,天上就划過閃電,而後雷聲悶響,時機配合得簡直天衣無縫。
既靈吐吐舌頭,連忙在心裡默念,罪過,罪過。
沒有誰是真的想招妖,而且妖一來,普通人就只有被禍害的份兒,像她剛才那樣想,有點不太厚道了。
既靈穿著蓑衣前行,壓低的斗笠將她那張靈動清麗的臉遮了大半。不知是不是錯覺,雨勢好像越來越大,街市上沒有半個人影,兩邊的店鋪葉門窗緊閉,雨水打在青石路上,發出猛烈聲響,又很快流往地勢低的方向。
終於,既靈看見一家客棧,就在前方不遠處,抬頭便能瞅見用竹竿挑在半空的粗布,上書“槐城客棧”四個大字。那粗布不知歷經多少年風霜,邊緣已開裂出線頭,隨著粗布一併在風雨中飄搖。
既靈加快腳步,眼看就要抵達客棧跟前,卻忽然覺得腳下受阻,一低頭,水已漫到腳踝。
既靈詫異,回頭去看,來路雖仍被雨水沖刷,但青石依稀可見,而這槐城客棧門前,別說路了,那水儼然就要漫過台階,直逼門檻。
不僅僅是客棧,既靈抬頭遠眺,發現越往槐城深處去,那水積得越深。她很快明白過來,由城郊到城中,地勢是往低了走的,也就是說越靠近城中,被水淹的越厲害,而且雨要是照這樣下不停,再過幾個時辰,八成連客棧這邊和城郊都能划船了。
咚咚咚。
自己已經成了落湯雞,既靈也沒工夫擔心別人了,抬手便叩響了客棧大門。
隔了很久,久到既靈有點想改敲為砸了,門板終於被人搬開縫隙。客棧夥計警惕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既靈無奈,只能先開口:“住店。”
客棧夥計一愣,沒料到來者是個姑娘,這才卸下防備,當然,也卸下了門板:“客官請進——”
既靈進入客棧大堂,立刻將蓑衣解開斗笠摘下,渾身輕巧舒服許多,才半抱怨半玩笑道:“小二,哪有客棧大白天關門的。”
小二重新把門板放上,客棧又恢復了閉門姿態,這才回過身來一臉苦笑:“姑娘,你看外面這天像大白天?”
沒等既靈說話,角落裡正在撥算盤的掌柜出了聲:“這雨斷斷續續下了半個多月,姑娘是這半個月來唯一登門的,你說我這店還開個什麼門。”
既靈心下一驚:“這雨已下了半個月?”
掌柜嘆口氣,放下算盤,道:“姑娘不是槐城人,有所不知,槐城往年盛夏雨水並不算多,但今年不知怎麼了,自入夏起就三天兩頭下雨,最近更是要命,雨竟然不停了,斷斷續續足下了半月有餘,往往前一天的雨水還沒退,新的雨水又來了,你看我這滿堂木桌,桌腳都要被泡爛了。”
既靈愣住:“掌柜的知道我不是槐城人?”
掌柜也愣住,繼而內傷,他剛剛說了那麼多,這位倒好,一把穩准狠地抓住了最不重要的那句,偏人家是客,他還得賠笑臉:“當然,我們槐城人世代居住於此,各家各戶間都認識相熟。”
滿足了好奇心的既靈點點頭,這才認真思索掌柜說的這場雨。
斷斷續續下了半個月的雨,說蹊蹺也蹊蹺,說不蹊蹺也不蹊蹺,畢竟老天爺的臉,誰也講不准,但如果和浮屠香所示有關,那就不是老天爺的事了。
“姑娘,你要的茶。”端著托盤的小二上到二樓,叩響了新來客官的房門。
“進——”門內傳來清澈脆亮的聲音。
小二推門而入,下一刻怔住。
落湯雞一樣的女客這會兒已經擦乾頭髮,換了衣裳,露出本來模樣。小二沒讀過什麼書,說不出那些個文縐縐的詞,就覺得眼前的姑娘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走大街上能讓人一眼認出來完後還要多看幾眼的那種好看。
“小二,你幫我看看……”
正發愣著,佳人說話了。
小二不明所以,將茶盤放到桌上,走到佳人身邊,這才發現佳人是盤坐在椅子上,坐姿之灑脫與剛才那些美詞美句搭不上半點關係,且手中執一炷燃起的香,打他進門,佳人就沒看他一眼,由始至終緊盯著浮起的香縷,哪怕是和他說話時,仍全神貫注,眼睛一眨不眨。
一頭霧水的小二隻能開口詢問:“姑娘,你讓我看什麼?”
“煙,”佳人的聲音沉下來,一字一句,緩緩道,“你幫我看看這煙往什麼方向飄。”
小二被這嚴肅氛圍感染,不自覺緊張起來,瞪大眼睛湊近那炷香,直到久不眨眼,眼眶發酸,才誠實道:“姑娘,這煙直著往上,往上……算方向不?”
佳人果斷搖頭:“你再仔細看看。”
小二手心開始出汗,後背卻越來越涼:“姑娘,這屋裡又沒有風,肯定是往上飄啊……咳,那個茶我放這裡了,你慢慢喝。”
小二幾乎是逃出客房的,然後一路小跑回了大堂,直至看見掌柜沒有多少頭髮的腦袋,才稍稍安心,有種重見光明的踏實。然後想,那麼好看一姑娘,神神叨叨的,可惜了。
既靈不知道她把淳樸的店小二嚇著了,她真的就是單純想讓小二幫她看看浮屠香。
小二說浮屠香的煙是往上走的,她信,畢竟她看也是如此,但她又不願死心,因為正是三天前的那炷香指引她來到了槐城,沒道理距離妖怪近了,浮屠香倒不動了。
窗外的雨還在下,比來時更大。
既靈吹滅已經燒掉三分之一的香,放回油紙包,那裡還躺著十數根嶄新的香,足夠她用上一年半載的。
肚子咕嚕嚕叫起來,既靈這才想起今天光趕路了,一口飯還沒吃,便將浮屠香包好放回行囊,這才推門而出。
本想讓樓下的小二幫忙弄一些飯菜,卻見小二正好從走廊盡頭的客房裡出來。
既靈記得小二說過,半個月以來只她一位客人,當下心中疑惑,便抬手招呼小二過來。
小二現在看著既靈都有點緊張,而這位姑奶奶眼下又散著頭髮,估計是想迅速晾乾,可這如瀑的黑髮披下來,著實讓人壓力頗大。
“姑娘,有事?”小二過來是過來了,但在距離既靈還有兩丈的地方就停住不再往前。
既靈沒察覺小二的“敬而遠之”,先說自己餓了,想吃飯,待小二應承,便緊接著問:“我看你剛從那間客房裡出來,又來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