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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昌遲疑道:“那冊封吐蕃王后之事……”
李世民斷然道:“平陽性情太傲,遠嫁異地於她未必合適。吐蕃使者已自己選了江夏王之女為他們的國母,即日朕會下旨,定下此事。”
李元昌肥碩的腦袋上滴下汗來,強笑道:“既然此事已訂,臣弟即刻將那不肖女帶回府中,好生教訓。”
李世民面色略和,道:“這些日子平陽吃苦不少,朕也知道了。改日便給她指個好夫婿,多多賞些嫁妝,便勝過到那異族受累了。”
李元昌忙叩謝皇恩,見李世端起茶來,忙道:“臣弟這便去領回小女。”
李世民點了點頭,道:“去吧。”
一時李元昌離去,走了老遠,又回頭看了我一眼。
貪婪里,居然有絲兇狠的神色,似乎有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瘋狂。
我心頭一跳,只怕漢王真的是對我動了邪念了。
只是想不通,我明明是從二十一世紀穿越而來的異世之人,又怎會是史上記載的那個李元昌看上的琵琶宮人?
也許,李元昌也會看上別的彈琵琶的宮人吧。畢竟,皇宮裡最多的,就是有才有貌的女人。
平陽郡主離開時,我和絡絡、戀花都有意迴避了開去。
我不想面對平陽郡主恨毒的眼神;而絡絡卻覺得對不住人家。
平陽郡主冊封之事,拖了足有數月之久;而絡絡在平陽郡主離宮的第二日,便接到旨意,冊封為文成公主,賜婚吐蕃贊普松贊干布;並於當月十八,正式在武德殿接受了冊封儀式。
足可見英明的唐太宗李世民,本就對平陽郡主入藏之事心有猶豫,而絡絡意外被吐蕃人看中,正好給了他推翻自己原來想法的絕好藉口。
有我在一旁攛掇,絡絡可能還沒辨明自己的真實想法,便如在夢中一般接受了這一切;她的父親江夏王李道宗,本就是柔懦謹慎之人,就是心裡不願意愛女遠嫁,也絕不會公然反對。
只有戀花非常不解,悄悄問我:“書兒,你為什麼這麼放心讓絡絡到那麼遙遠的地方去?她過得不快樂怎麼辦?”
我想著絡絡的善良俠義,又想著歷史上那個為民分憂深得百姓受戴的文成公主,兩個形象漸漸重合。我微笑,捏著戀花細緻柔白的耳垂,道:“絡絡是一個到那裡都會茁壯成長的野花;但到了吐蕃,她會成為一位萬民景仰的花神,獨自撐成一片絕美的風景。她會幸福。”
戀花似懂非懂,嘆著氣道:“可我還是不放心。那麼人生地不熟,叫絡絡怎麼去適應?你看到了麼?她連吐蕃話都不肯學。”
我笑道:“學語言麼,有什麼難的?不論是誰,只要不聾不啞,扔到全是說某種語言的異國環境,不下三月,一定能聽能說,不用操心。便是不懂,也是不妨的,反正我會跟她一起去。她適應不了,我便一直陪著她!”
戀花張大了嘴巴,精緻小巧的臉上全然是不可思議。她喃喃道:“書兒,你不會說真的吧!你真跟她到吐蕃去?那東方大哥呢?”
東方清遙的確快成為我的一塊心病了。本以為他只是景謙的一個替代,可這些日子以來,午夜夢回,不知怎的,我想清遙的時候,居然比想景謙的時候還多。
所以我只得苦笑,苦笑著把話叉開了去。
不管東方清遙在我心裡的位置究竟有多重,我,終究要回到我的世界去。這裡不屬於我。
我這樣安慰著自己,敷衍著和戀花談笑晏晏,心裡卻越來越沉痛,痛得呼吸都有些困難。
東方清遙!
難道,就在許多不經意的溫柔親呢中,我竟也陷進去了?陷進了那個溫潤如玉的男子,深情款款的眸光之中?
離吐蕃預定迎回國母的日子已沒多長時間了,李世民找人來教絡絡關於吐蕃的風土人情和風俗禮儀,絡絡糙糙學了,居然回答老師一句:“我有什麼不懂不會的,自然可以問吐蕃人,還怕他們不告訴我?吐蕃那麼遠,你這時教了我許多,不怕到時候我全忘光了?”
然後便是天天磨纏著楊淑妃,想要回家去再住一陣子,再享受一段時間的天倫之樂。
我也想東方清遙了。得快樂時且快樂,縱有一天我們終將無緣,可既然現在能在一起,那便抓住機會吧,也算是稍稍補償一下他的深情。
戀花倒是不想家,和我們在一起,她才不去想她那個沒有父母沒有溫暖的冰冰冷的家。可她見不得我們難過,便也幫我們說話。
我不知道楊淑妃給我們三人纏得是不是很難受,但最終她還是答應了幫我們求一求皇上。
但私底下,楊淑妃卻趁我獨自一人時,挽了我的手,漫步在開遍凌霄花的竹架旁,看那火花金黃的凌霄花,如烈日般燦爛地明媚著,然後問我:“這花兒,是不是很美?”
我不解其意,順其話音道:“自然很美,天生百花,各有各的好處。凌霄雖不如牡丹艷麗,不如芙蓉嬌美,也不如秋jú高潔,不如冬梅清雅,卻也自有一番秀媚氣度,又能做藥用。醫書上不是說,凌霄能行血去瘀,涼血祛風呢!”
楊淑妃點頭道:“不錯,只要有所攀援,凌霄花可以爬得很高,開得很美,連香味都可以傳得很遠。你看這竹架並不甚高,這花再漂亮,也便只得如此了。如果是棵參天大樹,你猜,這花得攀到多高?”
我猛然悟了過來,微笑道:“那麼,就可能攀到娘娘這麼高了。”
楊淑妃也微笑著,雪白的肌膚燦過淡淡的紅霞,道:“皇上的確是一棵參天大樹。可想要攀住他,就必須趁那樹尚未長成之時。一旦真到至高至頂處,就未必容得一株小小的凌霄花去攀援了。”
我看著這美麗卻始終貫穿著憂傷氣質的女人,沒來由地同情起她來,居然很沖地答了一句:“便是隨他到了至高至頂處又如何?終究是寄生於他物。如果是我,我寧願做木槿,哪怕花好無幾時,哪怕朝開暮落,卻終究自己燦爛過。”
我說這句話時,楊淑妃正用手去采一串凌霄,金黃的凌霄在傍晚的日光下有著璀璨可愛的光澤,嬌媚而惹人憐愛。
楊淑妃聽著我的話,默默看著手中的花朵兒,許久才道:“你認為,自己能夠不做凌霄?”
如果我是真正的容書兒,作為一個在絕對的男權社會成長的大家閨秀,我自然不得不做一株凌霄;可惜我不是。我依舊保有著我雲溪月的靈魂。我要做木槿,燦爛地開著屬於我的花,哪怕朝開,暮落。
我仰起頭,笑容皎潔得連楊淑妃都有些嫉妒之色。我道:“如果我是凌霄,那我就要找一樣的凌霄為伴,終生纏繞,至死方休;如果我是樹,我也要找和我一樣的樹,每日並著頭,等日出,看日落。”
第四十六章 離情
楊淑妃沒有再說什麼,悄悄走開了。
那串金黃嫵媚的凌霄,已被她揉作一團,棄在腳下,繡鞋踏過,已零落成泥。
李世民是她的參天大樹,吳王李恪自然是她心目里未來的參天大樹。楊淑妃是指望著我成為攀援李恪的那株凌霄,為她的恪兒增添屬於我的秀妍光彩。
我嘆氣,看著日影西斜,凌霄的花色漸漸黯淡,才想著該迴風華院了。
一抬頭,吳王李恪,正從另一個方向走來。
避之已是不及,我索性大大方方走過去,淡淡行了一禮,問了好,正要走開時,李恪突然叫住我。
“我的母妃娘娘,是不是跟你說了什麼?”他的面容年輕俊美,眸子漆黑,帶著點楊淑妃的那種隱約憂傷,如深井一般,想來必有過不少女子為之沉醉。
我微笑道:“楊妃娘娘,只是拉我欣賞欣賞凌霄花,並沒有說什麼。”
李恪嘴角也泛出微笑,卻頗有些自負的神氣,悠然道:“母親麼,很喜歡凌霄花。可給凌霄花攀著的滋味也不好過。如果是我,我喜歡自在的向陽長著,不要任何束縛和牽累。”
我笑了。看來不是每棵樹都喜歡被攀援的感覺,不管是不是參天巨木。
但我還是忍不住逗逗這個小號的李世民:“你難道不喜歡凌霄花的美麗,給你增添的光彩麼?”
李恪大笑道:“樹自有樹的光彩,剛勁有力,威風凜凜,又要那些妖妖嬈嬈的花兒做什麼?反壞了自己形象。”
我點點頭,在那蒙昧不明的暮光里,真誠說道:“吳王爺,書兒希望,你會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我裊裊轉身,分花拂柳,在幽婉的花香里從容離去。
可沒人知道,我的鼻子,卻好生酸澀。
這個自信活躍的生命,終究沒能撐起大唐的一片天,真不知是吳王個人的不幸,還是大唐王朝的不幸。
第二日,李世民果然傳下口諭,讓文成公主回府備嫁,待擇吉日起程,遠赴吐蕃。
絡絡一走,我和戀花自然不用再留著了,遂收拾了東西,別了楊淑妃,各自回家。
三人一同行至宮門外,已有各家派來的車轎等著。東方清遙因有事在身,未曾親身來接,也只叫了兩個侍從,護了輛馬車過來。
臨上車轎時,自有一番依依惜別。好在都住京城,聯繫起來也是方便。只是想再如這段日子般同吃同住同玩同樂,只怕已沒有機會了。
戀花心腸最軟,沒等坐上她家來接她的小轎,便已淚落潸潸,我和絡絡本不落淚的,也給她弄得心肝都碎了,直送她轎子走遠了,才擦了眼淚,相視一眼,忍不住苦笑。
絡絡首先道:“啊,才只出宮分開住,她便這般傷心了,等我去吐蕃,也不知會哭成什麼樣哩!”
我執住絡絡手道:“放心,我跟你一起去吐蕃。”
絡絡俊目蘊著淚,卻道:“罷了,書兒,我知道你心裡只盼我好,多半也覺得我太愛惹事,不放心我吧。你別擔心,我既去了異國他鄉,自然會收了原先的玩樂性子。書兒不是說麼?我是要成大事,立大業的。我李絡絡,自然絕不會讓書兒失望!”
我又是感動,又是慚愧,輕輕嘆道:“絡絡,我是說真的。我沒什麼成大事立大業的願望,只盼能去看看吐蕃的雪山。”
絡絡茫然道:“吐蕃的雪山?現在是夏天,雪必早化了,哪會有什麼雪山?”
我默默凝視西方的天邊,聲音縹緲得連我自己都覺得在夢裡了:“有雪山的。吐蕃的山,很高,高得超越雲海;很遠,遠得如在天際;高山的頂上,終年積雪,冰寒刺骨。”
絡絡眼中有了擔憂之色,她緊緊攥住了我的手,道:“天下,會有這樣的地方?書兒,你沒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