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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定定神,強笑道:“好啊,如果這樣,我也放心了。她本是好人家的女子,應該能得到自己的幸福。”
容畫兒微微笑了一下,美麗的面容更顯得精緻動人,她深深看住我,道:“三妹放心,姐姐我不會忘了妹妹救清遙的情,也不會忘了妹妹今日的情。”
今日的情?今日,我冷落了清遙,甚至拒絕了他的問侯,對我,對清遙,也許是劫,對容畫兒,卻是情?是不是就算我實踐了我的諾言,不去和她爭清遙,不去搶她的夫婿?
神思只是恍惚,連容畫兒再說了些什麼都聽不太真,只是迷迷糊糊敷衍著,最後看著她窈窕的身影裊裊離開,桃夭禮貌地笑著送她出去。
忽覺膝上有些沉重,似有人趴在我腿上。
我揉揉眼睛,才辨出是白瑪。這個身材高大豐滿性情剛直的異族女子,正趴在我膝上哀哀地哭,邊哭邊抱怨著:“小姐,人人都幸福了,你怎麼辦?小姐,你怎麼辦?”
我怎麼辦?我苦笑。
前路茫茫,千重萬重的霧藹如我眼前幃幕一般,遮住前路,也遮住了我。
我看不到前方的路,那是一片皚皚的白,不知道會是康莊大道,還是懸崖絕壁;別人亦看不到我,我的身形,我的淚水,和我的心,都深深掩在那重重的白霧之中,快與那片雪白融為一體。
第二日,容畫兒果然帶了東方清遙和一些原來東方家的下人離去,三夫人不放心愛女嬌婿,也一併隨了去照顧。
容錦城親帶了人送行,連素來不大露面的二夫人也出了佛堂,殷殷道別。東方清遙為人親切溫和,容家上下,只怕沒有不喜歡他的吧?
而東方清遙卻略顯神思不屬,一面保持著有禮貌的微笑,一面只朝我所在的方向張望,最後終於離去時,他眼底的悵恨和痛楚無法掩抑地浮在面容之上,連笑容也變得苦澀起來。
而我,我正緊閉了窗,隔了糊著霞影紗的窗欞,默默注視著一切,指甲深深掐入掌中,幾乎掐出血來。
但自此心頭似又鬆了口氣,仿佛少了件牽掛一般。從此了了,是不是?了了!便如一頁塗抹滿字跡的書箋,被扯成一團燒了,顯出下面新的一頁空白來,從此由我塗寫填畫。
聽說,因為太子一黨的力爭,刑部決定將案件押後再審,等待齊王那裡進一步的取證。
延至貞觀十七年三月,齊王兵敗,齊王李佑連同一干部下被李世績等押解入京,為各求性命,未等用刑,便李佑心腹之人將李佑種種不法之事一一供出,其中就有紇干承基與李佑暗通款曲之事。
真相既明,太子一黨再無法公然保著紇干承基了,一時安靜許多。
三月底,齊王李佑被他的父親李世民,賜死於內侍省。其部下親信被牽連問斬的共四十餘人。
而此時紇干承基的性命,已是岌岌可危了。
下一個落下的刀,可能砍的正是他的脖子!
我不能不行動了,不管有沒有用。休養幾日,自承基被擒後一直綿軟的身子終於略好了一些,讓我有精力應對下面的事。我一邊在書房裡核對著家中的帳目,一邊叫來了頓珠。
頓珠低聲回道:“小姐是要問那位漢王側妃的動靜麼?”
我點頭道:“你們調查來的信息說,她每月的初一十五,都會到九天玄女觀里上香禮拜。明天,就是初一了吧?”
頓珠道:“沒錯,如果沒有意外,她明天一定會去。”
我微笑道:“哦,那我該會會故人了!”
頓珠皺眉道:“可小姐的身子……”
我慢慢將手中的容家帳冊一頁一頁翻過去,用筆蘸了墨做著記號,淡淡道:“我只要想起明天便會見到我的好姐妹,心裡便高興得很。身子麼,自然也會是好好的。你去安排一下,我們準備出門吧!”
頓珠目中精光閃過,一行禮,轉身離去。
我看著門外高遠碧藍的天,流雲悠悠飄過,手下慢慢捏緊,只聽格的一聲,毛筆斷了,筆尖的墨汁飛濺出來,在我銀白的衣衫前襟上旋了一溜漆黑的墨汁,慢慢洇染開來,開著朵朵墨花,映著衣襟的雪白,觸目驚心。
吟容,吟容,我們又要再見了,那麼多年不見,夢裡可有曾想起過我?
第四十章 玄女觀
第二日,我起了一個大早,乘了頂不起眼的朱蓋小轎,帶了白瑪、頓珠、貢布、仁次悄悄向九天玄女觀而去。
一路見那窗外,桃花梨花俱落盡了,青色的小果不起眼地掛在枝頭,偶見幾株櫻花,倒還有幾片殘零的粉色,而樹腳已全然是粉色的落寞花瓣,眼看一夜風雨襲來,便碎香成泥了。
這一向病懨懨的,也沒有欣賞春光的心情,足在房中窩了一個春天,竟把韶華最好的春光給辜負了。心裡便有些遺憾容錦城為什麼永遠只肯在梅園裡種梅,卻不種些桃杏,至少亦有一時的風流可看。
但暮春時的和暖,和空氣里散落的溫馨,卻還是我喜歡的,所以叫白瑪將轎簾拉開,一路看著外面的風光,心情慢慢放寬了一些。
白瑪卻還怕我寂寞,跟頓珠說了什麼,不久便遞來一叢牡丹,給我賞玩,也不知是他們從哪裡弄來的。
那牡丹卻是粉紅的,千重萬瓣,層層疊疊,透著纖薄的嬌媚,散出沁人的芬芳,竟如絕色少女的輕盈笑容,動人心魄。
因出門早,到了九天玄女觀,卻才不過辰時。
我料想吟容如今貴為漢王側妃,也算是個有身份的人,必然不會這麼早過來,到了觀門口時便下了轎,道:“我們且入觀里去四處走走,順便等等我們那位王妃娘娘吧!”
這郊外的山區卻比別處冷許多,白瑪見我打個寒噤,已將搭在她袖上的紫色雲錦披風披到我身上。
我點點頭,遂先去了大殿,果然空蕩蕩的,只幾個灑掃的女道在,見人來便稽首為禮。大殿正前方,便是那慈悲的九天玄女綾羅飛舞,卻端莊凝立,略帶些清愁之意。莫非九天玄女亦知人間悲苦,染了幾許人世的喜怒哀樂?
帶些感慨,我上了香,才覺前面已有人先行上過,而且香已快燃到盡頭了。
這麼早,可能便是這些女道上的吧。
我也不以為意,見時候尚早,遂徑出了大殿,到殿後遊覽。
甫出大殿,便聽得琵琶清越之聲遙遙傳來,伴著有些耳熟的吟唱:
“……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
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我慢慢走過去,心跳卻越來越激烈。
抬眼處,一株櫻花樹下,那錦衣玉袍的女子,肌膚如雪,雙眼細媚,轉弦撥柱之時,俯仰著說不出的嫵媚和風情,這曾叫我憐惜的嬌弱女子,不就是吟容麼?
我且不過去,負手站在一樹瓊花之後,看那如盤如盞的雪白瓊花,輕輕在風下跳躍,似在應和吟容那淒婉動人的歌聲與琵琶聲:
“憶郎郎不至,仰頭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
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這曲南朝民歌《西洲曲》,終於結束了。吟容的心裡,還在念著誰?莫非三年過去,她的心裡,仍撇不開一個蘇勖?
但她的音樂,真比她的人品好許多。我在瓊花樹下清脆地拍著掌。
吟容放了琵琶,正拿帕子拭著淚水,忽聽得我的掌聲,驚得差點跳起來,叫道:“是誰?”
我從瓊花下走出,微笑道:“泣紅妹妹,一別快三年了,妹妹身份今非昔比,卻不知還記不記得當日的布衣之交了!”
吟容細媚的眼睛驀地睜大,手中琵琶掉到地上,發出凌亂的嗡聲。她顫抖著指著我,道:“你,你是書兒姐姐?你不是,不是……”
我嘆道:“我原該死了,卻還活著,是不是?”
吟容猛地撲了上來,白瑪忙擋到我面前,生怕她傷了我;而吟容卻直挺挺跪倒在我面前,痛哭流泣道:“姐姐,你不該死,是我該死!我不該只為怕著王爺yín威,把姐姐引了來給他受用,害了姐姐啊。姐姐,我錯了,我錯了!”
我彎下腰,扶起吟容,悠悠道:“錯麼?對麼?我早忘了。我只盼著我以後能過得開開心心,便知足了!”
吟容擦著眼睛,打量著我,和我身後遠遠跟的侍從,拖著哭音笑道:“姐姐現在過得應該還好吧!那我可就放心了!”
我點頭道:“嗯,原來妹妹也一直不放心我啊?”我穿著甚好,首飾雖不多,卻樣樣名貴,又跟著好幾個從人,她是識貨的,自然認定我現在必然過得很好。
吟容很是激動,細媚的眼中閃著晶瑩奪目的光彩,一雙顫抖的手,緊緊握住了我的手,道:“自從姐姐突然不見了,我一直猜想姐姐是不是給人救走了,後來突然聽說東方家在護城河裡找到了姐姐的屍體,哭了好幾天。只猜著姐姐那般聰明,未必便是姐姐,從此天天給老天上香,只願姐姐平平安安,快快樂樂活著,我便知足了!”
她忽指住前殿道:“前年漢王青眼,將我立了側妃,我才有了些自由,每逢初一十五,都要一大早到這最靈驗的九天玄女觀上香求拜,從來都是為了求姐姐平安哦!原來竟真的有用,從此更要誠心禮拜才好!”
她拉著我的手,又哭又笑道:“姐姐,走,我們一起再去拜一拜玄女娘娘,她如此靈驗,我必求過王爺,多多賞這觀里銀錢,讓他們重塑金身,光大門戶!”
“妹妹!”我抽回手,淒楚望著吟容,慢慢屈下了膝:“妹妹,妹妹若想求姐姐平安,還需幫姐姐一個忙才好!”
吟容整個呆住了,一面扯我起來,一面道:“姐姐,你怎麼了?快起來!”
我失聲痛哭道:“若妹妹不答應,我可就不起來了!”
吟容咬住唇,忍著眼眶中待要滾下的淚,道:“姐姐,我們姐妹一場,有什麼你只管說,我不是沒良心的,便是死了,也是要幫你的!”
我這才起來,和她並肩坐到一側的石凳上,抽抽噎噎道:“妹妹,你可知道當初是誰從漢王府救了我?”
吟容搖頭道:“這個卻不知。姐姐告訴了我,我好好謝他。”
我忍淚道:“是紇干承基,太子身邊的一名劍客。他一直喜歡我,這些年來,亦常在暗中照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