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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語句中的譏諷羞辱之意,傻子也聽得出來。我雖則恨怒,卻也不肯由她去,冷冷笑道:“我還打算包上幾包殘花,晾乾了,做起花囊來,讓它骨子裡的香透個百八十年呢。枝上的花兒正茂又如何?沒個知心的人欣賞,再漂亮也是白搭。”
容畫兒臉有些發白,道:“你又怎知沒人欣賞?我和東方哥哥卿卿我我,可好著呢!”
我笑道:“所以你眼看他快要死了,還將臉頰嘴唇描畫得花枝招展,打算相隨於地下,讓他在黃泉路上好好欣賞?”
容畫兒終於笑不出了。她紅著眼圈冷笑道:“原來你這般盼他死,若他知道你這番心意,必然高興得很。”
三夫人見容畫兒說話毫無道理,急急道:“你這丫頭倒是能嘴巧舌。畫兒只是想著有朝一日清遙出來,能漂漂亮亮見他而已。你竟然這般咒他?”
我淡薄一笑,道:“東方清遙犯的是什麼罪,你們只怕比我清楚,是不是咒他,你們自己心裡也該明白吧?這時候,不打算著後路,還將他一點骨血往死里逼,清遙便是死了,只怕也不會放過你們!”
容畫兒怒道:“我就知道,你的丫頭,自然和你一樣壞,盡會裝可憐,背地裡撒謊誣陷人!”
“誰誣陷人了?”容錦城渾厚的聲音突然在身後揚起,驚動得梅花簌簌而動,又掉下了幾瓣來。
容畫兒自是不敢多說,原來的剪碧無人為她做主,方才由她欺凌;現在有我在,又是她一身的傷痕為鐵證,是不是誣陷一驗便知。
我微笑上前,行禮道:“父親,二姐在說,清遙必是給人誣陷了,說要儘快把他救出來呢。”
容錦城沉下了臉,沒有作聲。
那廂三夫人又在掉淚道:“老爺,清遙的事,你可一定要放在心上。咱們家畫兒,年紀還輕呢!”
容錦城不耐煩道:“知道了,這事我會和書兒商議。”
三夫人聽得說要和我商議,驚得瞪大了眼睛,張了張嘴巴,看著容錦城大步流星遠去,說不出話來。
容畫兒直勾勾盯著我,似要將我臉上的肉挖出一塊來,恨然道:“我竟不知道三妹妹有這等本事!如果三妹妹能救出東方哥哥來,我三步一叩首把你迎回東方家大門,讓你做東方家的正室,我居偏房,如何?”
三夫人冷笑道:“什麼本事,不過是和她母親一樣的狐媚子而已!”
我大怒,這人也太過不識好歹,損我便罷了,連梅絡絡都損了起來,難不成這與世無爭的薄命美人也得罪了她不成?
我也不願再多理睬這等人,遂化怒為笑道:“三夫人,我與母親當然是不如您長得端正。只是三夫人下次打算耍些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時,最好不要搽粉,不然給淚水汗水一衝,一張臉活似地獄裡的白無常!你驚了下人沒事,等我的剪碧生出東方家的兒子來,給你驚了小寶寶,只怕東方清遙也不願認你做岳母了!”
三夫人大怒,伸手便想往我的臉上摑過來,口中猶自喝道:“老爺寵你又如何,我今日便教訓教訓你這個眼裡沒長輩的!看老爺還真休了我?”
我的身子原比她瘦弱許多,論打架只怕萬不是她的對手,所以我只微笑著向後退了一步;而這時白瑪這裡卻向前進了一步,抬手捏住三夫人的手腕。她見有人慾向我動手,平素和善可親的臉已經黑如鍋底,手下的力道只怕也不小。
三夫人立時發出殺豬般的吼叫。
我忙拉過白瑪,微笑道:“我這幾個從人,都是從異域帶來的,下手狠毒,而且不懂禮數,三夫人可千萬莫怪。哦,對了,是如夫人!”
我冷冷一笑,看著已不敢聲張的母女二人,揚長而去。
我不會去欺負別人,但歷過這麼多風雨,別人想欺到我頭上來,卻也只是做夢。
落梅正給晨風吹著,散著香氣,在空氣中轉著圈兒。多少嫵媚,多少風流,俱在這落梅風中悠悠飄卷,恨不得,愛不得,只是凝睇望,又有淚欲流。
早餐未畢,外面已紛紛揚揚下起雪來,開始是零落的雪點,後來細細斜斜的輕雪,至巳時之後,已是滿天的鵝毛亂飛,鋪天蓋地籠將下來。
這樣的天,是怎麼著也無法出去了。
而容錦城卻興致很高,喚了我同去他的書房。
這梅園本是容家的別院,以園為主,相對飛雲莊來講,那二十來間的屋宇住下了容家上下主僕那許多人,還是非常逼仄的。但就在這般逼仄的屋宇里,居然還有一間極大的書房。
書房的一側有兩排寬大而結實的落地柚木大書架上,堆滿了書籍,有紙本,有帛書,甚至還有許多竹簡,泛著陳舊的灰黃之色,暗淡無光,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古書了。另一側的壁上,掛了許多樂器,琴瑟笛簫,收拾得整整潔潔,一看便是必非凡品,和那古書相較,算是光彩奪目,極是誘人了,連我都禁不住走了過去,輕撫那韌細的弦兒,聽它發出古老沉著的“嗡”聲。
容錦城卻志不在此,他徑走到面南的花梨木大書案前,指著案著數十本帳本道:“清遙後來跟我提起時,說你曾在江夏王府呆過挺長時間,那裡老師多,你也頗認得了幾個字,就不知道帳本能不能看懂了。”
第十七章 弄火人
我一怔,跪坐到書案前,道:“父親要我學著看帳本?”
容錦城朗聲笑道:“你若真是個傻子,我自然不叫你看帳本。可你現在這般冰雪聰明,不好好教會了你,待我百年之後,還真將這偌大家產帶地下去?不然留給你那處心積慮設計你的二姐?”
我驚訝地抬頭看我的父親,不由感動著他的信任。我既已決定永遠做我的容書兒,那麼容家三小姐所必須盡的責任和義務,我都會盡到。但現在叫我管理家務事,我卻做不到。
對著那雙殷切的目光,我微笑道:“父親,我懂了。我以後一定好好學著管理家事,不負您的期望。但現在麼,可能沒什麼比救出東方清遙更重要了。”
容錦城眸子裡的晶亮光芒頓時黯了下來,他坐到我身畔,聲音好生低沉:“你還真打算和太子斗?”
我斂著手,慢慢道:“我不要跟誰斗,我只是想救人。”
容錦城深黑濃眉皺得如小刀鐫刻一般,嘆道:“救人麼,我也想救。這些日子我為清遙不知求過多少人,送出去多少金銀珠寶了!但是他的罪名委實不小。我不想一個沒救出來,再把另一個搭進去。孩子,你真的知道什麼是政治麼?”
我的唇邊,緩緩漾起無奈決絕的笑:“我知道,那是一個與家破人亡和榮華富貴距離相等的邊緣地帶。我不想參與,但清遙為我卷了進去,我若視若未睹,一生都會不安痛苦。”
容錦城苦笑道:“看來你對他,陷得也是深了。”他一下一下用力撫著自己的鬍子,有幾根應手而落,居然是花白的。
我伸手去,抓住老人的手,深深看著這屬於父親的慈愛眼睛,安靜而溫和地說:“父親,跟我與他的感情無關,我只是一定不能讓人為我而死!”
容錦城回握住我的手,道:“不能得罪太子。東方清遙雖然一直不肯招承是為誰製造的軍械,但他素與蘇勖交厚,皇上早有了疑心,只因此事,近日對魏王也存了幾分戒備。加上這個月鄭國公魏徵病重,皇上去探他時,他又特特地稟告了皇上,欲安天下,萬不可廢長立幼,亂了尊卑。皇上觸動,對太子頗是關愛呢。太子的根基已穩,看來是動搖不得了。”
太子根基已穩?我咬住牙fèng間擠出的冷笑,垂下眼瞼掩飾自己的憤怒。那個聯手漢王害了我的太子,居然真能當皇帝?便是為我自己報仇,我也要阻止這件事!
我抬起眼,望著窗外蒙昧混沌的一片雪白,笑道:“父親,我不去得罪太子,我只想父親能利用我容家的勢力,幫我打聽幾個人現在的情況。”
容錦城鬆了口氣,道:“那個容易,你說。”
我取過雞血石的硯台,呵了口暖氣,磨了幾滴墨,取過筆來,移開白玉獅子的鎮紙,在線箋上寫下幾個名字:
“李佑,李恪,魏徵,蘇勖,紇干承基”。
最後四個字好生扎眼睛,我甚至有一種將紙抓過扯碎的衝動。但我終究只是放下笑,優雅地笑道:“就是這幾個人。”
容錦城咪起了眼睛,站了起來,道:“齊王李佑?吳王李恪?書兒,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我抬著,嫣然的笑道:“我要燒一把火,把清遙身上的火引到別處去。”
容錦城倒吸一口涼氣,一把推開了窗,讓滾滾的寒氣伴著撲面的雪花打到自己臉上,許久才道:“你不擔心會燒到自己身上?”
我走到容錦城身畔,與他一同面對著冰雪,微笑道:“我是扇火的,自然不會讓火卷到我身上來。”
容錦城沉默了許久,慢慢說道:“你的身後,是容家。”他背過身,長長地嘆息。
風雪在前,我的臉上依舊綻著笑容,卻給凍得有些僵澀。
我的身後,是容家。容家的前方,將是容書兒。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漫漫的鵝毛大雪足足下了一天一夜,我雖心憂東方清遙之事,卻無法採取行動。
而容錦城卻漸漸歸於平靜,把該吩咐的事情吩咐下去後,開始在書房裡用大紅的宣紙寫著福字和春聯。他寫字時手很穩,不見一絲顫抖,寫出來的字也是闊朗大氣,且不失疏淡清雅,自成一家。
我對著鮮紅的宣紙發了好一會愣,才想起還有兩天就是春節了。
貞觀十七年,就要在這鵝毛大雪中來臨了。而東方清遙,也將不得不在冰寒陰暗的大牢里度過他的除夕和春節,這讓我想來就心痛如絞。
終於雪晴,一園的香雪清絕,更顯出老梅姿形遒勁,傲雪凌霜。幾個丫環正取了罈子,細心收集著梅花上的積雪,預備著來年泡茶喝。
我無心這些雅事,急召頓珠:“你和咱們家的人去打聽紇干承基的去向,有消息了麼?”
頓珠有些遲疑,道:“紇干公子麼,倒也不難找。他大部分時侯都窩在太子府,跟在太子身畔,不過有空也常常外出喝酒玩樂。”
“最近他最常去的地方是哪裡?”這個紇干承基,過得倒還和以前一樣荒唐麼?
頓珠更是猶豫,待說不說的。
我惱道:“你有什麼便說什麼,別磨磨蹭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