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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的臉色頓時變得比稱心還白,本來還算端正的容貌,竟激動得有幾分扭曲。而我也知道了,這人,便是太子李承乾,有著足疾和斷袖之癖的李承乾。
李世民的面色更沉。想來,魏王必然早已密報過李承乾和稱心之間不可告人的親密關係。現在李承乾和稱心的表現,無疑在昭示眾人,兩人的關係,決非尋常。
李承乾驅前一步,道:“父皇,此事兒臣已經查明,只是府下一名侍衛失手誤傷人命,與稱心無干!請父皇務必查明此事,還稱心一個清白!”
李世民驀地擊案而喝:“此人姓尹,不過你府上一樂童,你口口聲聲所說稱心,是指何人?”
李承乾一怔,情急之下,他早忘了稱心只是他對面前這個男人的愛稱,稱心的本姓,的確姓尹。
稱心的嘴角卻彎過一道弧線,似在笑著,卻寒冷如冰,連那美好清晰的輪廓,也顯出難以掩抑的寂寞和無奈的傷痛。
魏王李泰正笑著,慢慢站起來,道:“父皇息怒。大哥只是一時失口,想來,大哥平日和這樂童鬧慣了,才一時改不過口來。既然大哥求情,還請父皇從輕發落才是!三位姑娘年輕不解事,祿東贊是外邦之人,其證詞,不宜採信為好。”
求情?這李泰是在求情麼?如果李世民是昏憒無能之極的昏君,也許還會信以為真。
可李世民即便不是千古一帝,也是史上最著名的明君之一。那麼,李世民略動一下他的大腦,李泰的這些求情之語,分明是火上澆油,更成就了稱心催命符的誕生。
果然,李世民臉上的怒意更是明顯,他盯著稱心,道:“你自己怎麼說?”
李承乾更為著急,稱心反是平靜,雪白的面容,居然綻出如花的笑容。
稱心,這個公認的太子心腹,只怕跟李承乾,也非一條心吧!
他,他竟似在求死!
他慢慢抬起頭,緩緩道:“小民當日一家窮病,淪落街頭,若非太子救助,早已不知身在何方!又煩勞太子安頓了我父母,讓他們得以多活了這幾年,小民心裡萬分感激。可小民出身下賤,不知禮法,今日犯下大罪,自是罪當一死!”
李承乾怒道:“這許多年,你,你難道只為了父母快樂才在我府上?那許多年,我們,你,你都忘了!”
李世民緩緩立起身來,道:“宣旨,太子府優伶尹氏,當街縱仆殺人,yín人妻女,著斬立決。所從僕奴,一併腰斬!”
李承乾叫道:“不行,不能殺他,絕不能殺!”
李世民恍若未覺,一言不發,逕自退出武德殿。
李承乾仆倒在地,向著李世民消失的方向,嘶啞道:“他不過是我一個樂童而已,為何你們就不能放過他?父皇!父皇……”
稱心的嘴角牽動,一抹極遙遠極溫柔的笑容慢慢彌散在美好的面容之上,喃喃念著幾句話:“慕兒,慕兒,我終於可以見到你了!”
李承乾身形一震,慢慢轉過了頭,苦笑道:“稱心,稱心,你一直在外胡作非為,就是,就是有意求死?”
稱心仰起頭來,道:“太子,我謝你救了父母,可卻恨你,恨你給我那樣見不得人的身份!更恨你為獨占我,竟逼死了慕兒!好恨你!現在我父母都歸了天,我早就想不出,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是我牽掛的了。”
李承乾更似立不住了,軟倒在地,道:“這麼久了,這麼久了,你居然還只是恨我?難道,那無數個日夜的風花雪月,只是幻影?”
稱心嘆道:“我很遺憾,我太子男寵的身份,闖下那麼大禍來,居然沒能動搖你的太子之位!”
李承乾淚珠直在眼眶裡打晃,眼看著稱心被侍衛押走,只是喃喃喚道:“稱心!稱心!”
稱心都說了,他有意闖禍,根本就是打算連他的太子之位一併動搖,可李承乾的口吻里,居然沒有恨意。
稱心被押著,從我身邊走過。我清晰地聽到他在輕吟:“慕兒,慕兒總叫我小尹。我是小尹,不是稱心,不是,從來不是稱心!”
這個連被縛著的背影都俊逸不凡的男子,大概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了。
不知怎的,我的鼻子微微發酸。
我們從來只看到他浪蕩荒yín的一面,卻原來,連這麼個人,也是有故事的。
戀花在輕嘆:“這樣的人,像是已經悔悟了,我們要不要去為他求個情呢?”
絡絡轉頭問我:“我們為他求情,會有用嗎?”
我苦笑道:“沒有用,不必了。”
歷史早已記載,那顆絕美的頭顱終會掉下。參與歷史也便罷了,改變歷史的事,我是不做的。何況還是冒了忤逆龍鱗的危險,得罪魏王和楊淑妃的危險,逆天而行?
我容書兒,可不是那個真正的容三小姐。我並不是白痴。我知道什麼時候該進,什麼時候該退。
在這個一千三百多年的唐代,我,一個知曉歷史的現代遊魂,自保還是有餘的。
我自信地拉起絡絡和書兒,退出了武德殿。
第四十二章 解憂
第二天傍晚,便有內侍悄悄來稟報,說稱心和他的幾名奴僕,已於午間斬於鬧市口。
我的心神恍惚了一下,似看到那純樸乾淨的黑眸,在血光中浮出的淡淡寂寞和哀傷。稱心那樣的行事,固然叫人痛恨;可那樣無辜傷痛的眸子,卻實在叫人恨不起來。
絡絡嘟囔了一下,也不知說了句什麼;戀花的眼圈卻有點紅了。
楊淑妃正在餵雀兒,聽說之後,淡淡說了聲“知道了”,便繼續餵那紅嘴綠鸚哥,連捏著飼料的手指都不曾顫抖一下。
她原是大隋公主,連她的父親都是被一條白綾勒死的,宮中其他血腥,想來更是見識得不可勝數了。何況隋唐交替時的亂世,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再怎麼柔弱的小女人,經歷了那許多的事,神經也早該給鍛鍊得堪比鋼筋鐵骨,柔韌異常了。別說是不相干的人,便是現在有人告訴她徐才人死了,只怕她的手也不會抖一下。
我們正百無聊賴地要回屋裡去,楊淑妃忽然道:“皇上這幾日心情不佳,你們也想想法子,逗逗皇上開心吧。”
她回眸笑道:“一時皇上歡喜了,即刻幫你們指門好婚事也說不準。”
絡絡嘻嘻笑道:“我才不要什麼好婚事,我只要能天天有吃有玩有事干,就一世開心了。”
楊淑妃微笑道:“便是你不想成親,難不成書兒和戀花也跟著胡鬧一世?書兒更是好品貌,如果能指給我做兒媳婦,我就不愁恪兒沒有臂膀了。”
我一怔,方才明白楊淑妃每每對我似特別關注的意味。
絡絡已然叫道:“淑妃娘娘,三皇兄不是已經成親了麼?”
楊淑妃微笑道:“雖是娶了親,再娶幾位側妃,也是不妨的。何況側妃,未必就不能成為正妃了。”
這話卻又似在向我保證什麼了。
我苦笑,終於慶幸起自己是曾訂過親的容書兒了。我款款拜道:“書兒謝淑妃娘娘錯愛。只是書兒自幼便與東方家訂有親事,是無福侍奉吳王了。”
楊淑妃淡淡一笑,道:“這話遠,卻先不提。晚上我請了皇上賞荷,你們先去準備準備吧。”
我訂親之事,她居然不以為意?我微有驚詫。
轉而想,李世民連弟妹都能娶,何況吳王找一個訂了親卻未成親的女子?看來容家對李世民的影響力,連楊淑妃都關注到了。
便覺得這個如仙子般的人物也有些俗氣了。
但賞荷卻的確是個好主意。
月光如水,水光瀲灩,荷葉青青如蓋,荷花亭亭如盞,搖曳在風裡,素靜卻不失嬌媚,映著柳如煙,人如玉,好生恬淡的畫中景色。
水旁的六角亭,設了案幾,除了茶水,便是整潔的鮮果,排放在瑪瑙盤中,帶著夜晚的涼意,清香誘人。
李世民一直緊皺的眉終於微微舒展,衝著侍坐一旁的淑妃,道:“愛妃,也難為你想得出。”
楊淑妃微笑道:“我便記得,當年在太原,我們府第的東面,也有個這麼的池子,皇上那時極喜歡去。”
李世民面色更是緩和,看向楊淑妃的目光居然極是溫柔。英武如李世民,當然也年輕過,年輕時的俠骨柔情,想來也極是浪漫的吧。
這時琵琶聲悠悠響起,伴著洞簫的和鳴,如荷葉上瑩潤的露珠一般,慢慢滲入人的心田,比春日的花得更沁人肺腑,比夏夜的涼風更甘甜沉醉。
音樂聲中,窄袖短襦的李絡絡舞劍而出,劍華如練,冷而不寒,正如那含笑的絡絡,媚而不妖,俊美大氣,舞來柔裡帶剛,剛中含嬌,翩然動人。
那月下彈琵琶的,自然便是我;叫我意外的是,戀花的洞簫居然用得極純熟。琵琶聲嘈嘈切切,雖是優美動人,並不如古琴彈來清慡,戀花將洞簫聲絲絲入扣溶入琵琶聲里,居然使琵琶聲也有了流水般的質感。看來她的音樂才華,絕不在我之下,素日我還算將她小瞧了。
李世民的嘴角牽起,慢慢展露一絲笑意。
他點著頭,正要說話時,已聽得柳蔭下傳來清脆的拍掌聲。
一個長身玉立的青年,俊眉朗目,頗似李世民,凝眸轉處,又有幾分楊淑妃的清逸不群。他正拍著掌,徐徐走了過來,舉止更是不脫皇家血統的高貴安祥。
他的身後,居然跟了一個異族人,竟然是祿東贊!
青年已拜倒在地,道:“兒臣參見父王,母妃!”
楊淑妃已抑不住歡喜,站了起來,道:“恪兒,你回來了?”
原來,這便是歷史上那個才識容貌都酷肖李世民的吳王李恪,舉止果然不凡。
因是家宴,李世民顯然也不拘禮,拉過李恪坐到身旁,道:“幾時到京來?也不曾說一聲。”
李恪道:“跟了一大群人,怎麼也走不快,所以我丟開他們單人單騎進了京,也沒叫人幫我通知父皇母妃,想給父皇母妃一點驚喜哩。”
李世民點頭,又看向祿東贊。
祿東贊的目光正專注在絡絡身上。
琵琶聲和簫聲都停了。只有絡絡,意猶未盡地將寶劍劈削劃刺,俏然騰挪,渾然不覺已成為眾人的關注焦點。
李恪微笑道:“我來皇宮的路上,卻遇上了祿東贊大相,他知我來拜見母妃,執意也要相隨來拜望一回。”
祿東贊想見楊淑妃未必是真,想見見暫住楊妃宮裡的未來吐蕃王后卻必是真的。已入夜卻至皇宮拜見後宮妃子,於禮數當然不合。只是祿東贊是吐蕃人,於中原禮數未必盡曉,提出這樣請求,倒也不十分唐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