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肌膚相觸時,我仿又看到漢王那肥碩炫白的軀體,面目猙獰地向我壓來。紇干承基那漸漸溫暖的撫摸亦不能帶給我絲毫快感,只有深重更深重的恐怖一波波襲來。我努力伸出手去夠一切可以讓我護住自己的東西,忽指尖觸著冰涼的物事,忙一把握住,“丁”地一聲抽出,正是紇干承基仿若秋水的寶劍。
紇干承基感覺到自己佩劍的冰冷之氣,有些心悸地放開我,輕退了一步,冷眼看我,譏笑道:“你,想殺我麼?你以為你能殺得了我?我告訴你,就是十個二十個容書兒也傷不了我一根汗毛!”
我持劍戒備的姿勢顯然激怒了他,他的黑眸好生深幽,憤怒中帶了說不出的隱痛和傷恨,無視了我的寶劍,又逼上前來。
我揮起寶劍,並不指向紇干承基,卻揮向我自己的脖頸!
紇干承基,你忍心逼我至死麼?你忍心麼?
我打賭,你不忍心!
寶劍一松,我的手已被紇干承基輕巧挾住,狠狠裹住,寶劍已悄然回到他的手中。
“容書兒!你,是我見到的最心狠的女人!”紇干承基已冷靜下來,慢慢向後退著,直到腰間抵到桌沿,方才頓住,慘然地一笑,面色居然比我還蒼白。
我心頭那漢王那虛幻的魔影消失了,我只見到了那個傷透心的少年,那個被我激得怒氣沖沖失去理智的痴情劍客,斂了劍,垂了頭,黑漆漆的髮絲無力垂落額間,透出種叫人心疼的黯然,方才焚焚如烈的欲望已杳然無蹤。
我立起身來,胡亂掩著自己的衣衫,道“是,我是天下最狠心的女人,你可以恨我,可以打我,可以殺我,我不會怨你。我知道是我虧欠你太多了,我願意補償!可是,求你給我時間,不要逼我!”
“虧欠?”紇干承基啞著嗓子努力發出哈哈的笑聲,卻哽在喉間,澀然道:“你並沒有虧欠我。你虧欠最多的人,是你自己。你對別人狠心,對自己更狠心。容書兒,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惘然道:“我,我又怎會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想救清遙,我想報仇,目標單一而明確,夠我好好為之奮鬥一番了。
紇干承基只是用他突突閃動著火焰的眸盯著我,冷冷而笑:“你知道,你知道自己想救人,想報仇。可救人之後呢?報仇之後呢?”
之後,之後怎麼了?如果我成功了,清遙就會給救出來,繼續活著。我如果還有命在,就應該繼續活著,活著……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忽然無限蕭索。生存居然變成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想來的確是可怕。不知道這個看來冷漠無情的劍客,怎會想得如此深遠?
可我,早已失去了簡單快樂生活下去的欲望,何必想得太多?
我咬著牙,輕輕而笑:“報仇之後,我就快樂了!”
“快樂?”紇干承基唇邊抿出冰冷的笑紋,一字一字道:“好,我且放過你,希望你,能等到你的快樂!”
他的手一指屋外,寒聲道:“屋外有馬,你自己離去吧。從此,從此你不欠我,我也絕不欠你。我們橋歸橋,路歸路,終究再不會牽扯到一處!”
我們橋歸橋,路歸路,終究再不會牽扯到一處!這是決絕的分別麼?
心裡仿佛被砍了一刀,辣生生的裂疼。有淚水瞬間不聽控制往上涌,狠命咽著,卻終於咽不下去,一滴,兩滴,落在地面上,濺著悲傷的花朵兒。
他已背過身去,拿了根小木棍撥著暖爐的火兒,然後立起,背影對著我,好生的僵直,而聲音亦越發得冷而無情了:“還不走麼?等我後悔了,你可走不了了!”
我無聲拭去淚水,猛地拉開了房門。撲面的寒氣夾著冰冷的朔風呼在直貫胸臆,吹得我幾乎透不過氣來,卻又有一種酣暢淋漓的痛快。
我不但心狠,而且是個壞女人。我本不該得到幸福,只活該屬於這冰冷的冬天。
回頭將門儘量輕盈地關起時,只聽到輕微的“格”地一聲,紇干承基的肩背微向聳動,似在無助而淒涼地顫抖。有物從他的手中掉下,閉上門的一瞬間,我看到是那段撥火的棒兒,已折作兩半,掉在地上。
仿佛是誰的心突然掉下,摔作了兩瓣,泠泠流出血來,鮮紅,冒著溫熱的煙氣。
突然覺得自己罪該萬死。
爬上馬往梅園趕時,我已經感覺不出周遭的寒冷,只是伏在馬背上顫抖著,不停地顫抖著。
滿天星斗閃爍,竟也像無數的眼睛,流淚的眼,譏笑的眼,傷心的眼,流淚的眼,似清遙,似承基,似蘇勖,似容畫兒,細看卻再辨不出究竟是屬於誰的。
莫非,我們都是傷心人?
富貴人家正燃放著爆竹,一聲接一聲,有誰家歡樂的笑語不時飄來,清脆而喜悅,卻離我極遙遠,聽來竟像是遠不可及的一個夢境。
第二十九章 過年
紇干承基,這個少年,我不是一直不曾看入眼中的麼?可今夜,他的每一句言辭,竟能如鋼針一樣扎過我的心。
我到底萬分對不住他。歷史上的紇干承基,入獄並非是因為東方清遙的誣告,我卻輕輕改動著歷史,會不會直接導致紇干承基的滅頂之災?
東方清遙,正經歷著劫難,運數未知。
紇干承基,正面臨著劫難,前途難卜。
俱是我一手造成。
我的心又在滴血一般,似乎他們哪個出事,都可以叫我痛不欲生,都是我的錯。
但我的路還要走下去的,是不是?
我騎在馬背上,淒婉地笑著,漆黑的長髮在深夜的北風裡飛揚,狀如瘋子。
我不知道我這樣衣冠不整面色青白回到梅園會有何後果,也想不起來要去擔憂這些事。我牙齒格格的抖,身子早就麻木了,連握著韁繩的手,也僵得伸展不了,失去了知覺。
也虧得這時家家都在吃著團圓飯,路上不見半個行人。
也虧得我有頓珠他們。
我才到通往梅園的那條路,就見頓珠和白瑪站在路口等著。
我遲疑得勒不住馬,還是頓珠幫我拉到了一邊。
“小姐,小姐!”白瑪半扶半抱,將我攙下馬來,驚惶地看著我的面孔和我受傷的額,叫道:“你怎麼了?你的額受傷了?那個,那個紇干公子欺負你了?”
我疲倦地搖頭,身子沉重得幾乎站不起來。輕輕靠在白瑪身上,我喃喃道:“他沒欺負我,是我,是我太欺負他了。”
白瑪見我神智有些昏亂,忙扶著我,幫我打理了一下,抹一點脂粉,看起來好精神些。額角的傷口已經凝結,白瑪又將一條抹額扣在額角傷處,放下流海,掩了那傷處,不細看,也便看不出了。只是眉宇間的萎靡和憂傷,已是驅之不去,卻也無可奈何了。
容錦城見我深夜未歸,正在不安,連年夜飯都不曾好生吃得。直到聽說我回來了,方才歡喜來接著。
我微笑道:“父親,我遇到前兒在宮中認識的戀花姑娘,在她家敘了一回舊,因此晚了。”
容錦城見我無恙,遂放下心來,只道了一聲道:“罷了,你一向主意大。只是今兒除夕,無論如何也當早點回家才是。”
這時容畫兒已經進來,眼光好生倉皇,有些幽幽問道:“三妹妹,清遙,他怎樣了?”
我勉強笑道:“還好,只是瘦了一些,若出來了,得好生休養些日子。”
容畫兒低了頭,自語道:“只是瘦了一些?那個地方,豈是他該呆的?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吧?”
我輕輕噫嘆:“你放心,我已經有了主意了,一兩個月間,必定有好消息。”
容畫兒眼中溢出光芒來:“妹妹真的有把握?”
把握?不知為何,總是眼前總是灼著紇干承基含恨的目光,道是無情,卻有波瀾洶湧。我扶住自己的頭,忍住如炸開般的疼痛,微笑道:“有把握。我有把握一定救出清遙,不論任何代價!”
“不論任何代價!”我喃喃地把最後一句重複了一遍,嘴角掠開笑意,冰冷如割。代價已經開始付出,傷害著別人,也傷害著自己。
但所有的傷害,都不會白白忍受。至少我要救出清遙,至少我還要為自己復仇。
容錦城一手挽住我,一手挽住容畫兒,慡朗一笑,道:“罷了,今天可是除夕,明天就過年啦,大家須得開開心心地過,才有一年的好兆頭。誰也不許提掃興事,萬事過了元霄節再說!”
是啊,過年了。回房勉強睡了半夜不眠的覺,就聽得睻鬧的笑聲,和著清亮的日光,透窗而入。
雖是身子倦困疲乏,頭亦沉重,卻不敢在這樣的日子睡懶覺,忙叫白瑪匆匆為我梳洗了,起身看時,對聯早就貼在門上,紅艷艷地映著亮閃閃的陽光,和滿園的梅花,很是喜氣;另外有刻著神荼、鬱壘這兩個門神的桃符分別鎮守在大門的兩側,卻顯得有些黯淡。
那廂桃夭已經在叫喚:“三小姐,快來吃餃子啦!”
其實不只餃子,各色果子點心極是豐富。各色的湯圓便有八碟,有江米麵的,有粘高梁面的,有黃米麵,餡則有桂花白糖的,山渣白糖的,什錦的,豆沙的,棗泥的,一個個團團圓圓的堆在盤裡。另有春餅、年糕,配了八寶米粥,滿滿放了一桌子。
我自昨日起便不曾好好吃過,早已餓乏之極,當下也顧不得其他,匆匆和二夫人、三夫人見了禮,慢慢吃著水餃。
唐時的水餃,卻和現代的水餃式樣沒什麼差別,吃來也差不多,倒叫我回憶起母親的手藝來,可惜我是再也吃不著她親手做的飯菜了。
看著自己蒼白瘦弱得露出淡淡青筋的手,我狠一狠心,什麼也不想,一口一口,努力吃著水餃,夾著春餅和湯圓。
門外,爆竹聲正響著,卻遠不如現代的鞭炮那般熱鬧。堆在柴火來,將斷好的竹子放進火內燃燒,由於竹內空氣受熱膨脹,便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就算是爆竹了。這便是爆竹的由來,漢代就開始用來避邪驅鬼,祈盼來年吉祥幸福的。
可我與吉祥幸福之間的距離,是不是也已經有了千百年那麼遠?
吃罷飯,依習俗本該要到本家的長輩前問安的,但此處不是洛陽老家,容氏一族並無至親長輩在京中需要請安;而訪親拜友是大年初二以後的事,所以初一這天,容家竟與平時一般的安靜,只丫環下人們分到了散下的賞錢,又都賞了新衣,個個笑逐顏開,憑添了幾分節日的氣氛。二夫人吃過早飯,不過說了一會兒話,賞了片刻花,便已離去,自去佛堂修行,竟比我當初隱居時還沉寂三分;三夫人見到我猶自有氣,帶了侍女早早離去,看都不看我一眼;容畫兒卻不離開,眼巴巴瞧著我,欲想找機會再細問東方清遙情形,卻礙著當了眾人的面,又是新春的大好日子,不好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