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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珠小心地看了看我的臉色,才道:“這位紇干公子,最近迷上了花月樓的名jì桃夭姑娘,隔幾日便會去上一次。聽說今晚又約了,桃夭姑娘已把晚上的應酬都推了。”
“桃夭?”我默默念叨著,這個名字,好生奇怪。
頓珠道:“聽說,這女子唱的一首好歌成名,歌名就叫《桃夭》。人家喊得順口,就把這女子名字也喚作桃夭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詩經之中,是有這首。一個想著“宜其室家”的jì女,多少也有著不同尋常之處吧。
我微微笑了一下,道:“那麼,我們今天也去一次花月樓吧。”
頓珠倒吸一口冷氣,道:“小姐說甚麼?”
我看他一臉的驚詫表情,禁不住好笑起來,道:“別擔心,我會帶了白瑪和貢布去。”
頓珠急道:“那個地方,小姐可去不得!一來那地方髒,二來小姐此次回來,本就是要從太子虎口裡救人。這紇干公子,當初對小姐雖是不錯,可說到底是太子的人,身手又極好,誰知道他會不會翻臉對小姐下手?便是要去,也得我們四人一齊陪了小姐去。”
我微笑道:“紇干承基劍法絕世,不但是太子門下第一劍客,就是放眼京城,只怕也難找出第二個來。真要動手,你們四人加起來也未必是他的對手。不過此事我自有分寸,那位紇干公子是決計不會對我下手的。你和仁次,還是去幫我做另一件事吧。”
“幫小姐做什麼事?”
“到一處民居去,取一樣東西給我。”
花月樓我已經不是第一次來了。但當我換上男裝出現在老鴇面前時,老鴇早不記得我是誰了,只是叫著“公子”,滿臉堆笑地把我往裡讓。
我沖同樣一身男裝的白瑪點了點頭,白瑪立刻塞了兩錠東西過去。
老鴇初時尚不放在心上,等見得那兩錠東西居然是金黃燦爛時,笑得眼角敷的粉簌簌而落,露出褶皺處暗黃的皮膚原色來。
我笑道:“有方便說話的地方麼?”
老鴇一疊聲地應著有,顛兒顛兒地將我們領到一間小暖廳里,親奉上一盞熱茶。
“公子要見哪位姑娘?”
老鴇的笑容近乎阿諛諂媚,叫我瞧得好生噁心,忙扭過頭不去看她,只低聲道:“我麼,倒不是要見哪位姑娘。我只想見見紇干公子。”
老鴇的笑容有些僵,道:“公子要見紇干公子做什麼呢?我們這裡的姑娘,才是最值得見上一面的呢。”
第十八章 桃夭
我微笑著問道:“紇干公子在這裡呆一夜給你們多少銀兩?”
老鴇陪笑道:“跟他老人家又提什麼銀子不銀子,看上咱們家桃夭,那是桃夭的榮幸。”
我瞧這老鴇笑得卻有些苦意。紇干承基銀子不會少付,但跟許多貴介公子相比,只怕又算是窮酸的了。她對紇干承基殷殷勤勤,一則因為他是太子跟前的紅人,二則多半是怕了他手中的利劍了。
我一笑,道:“那麼看來,媽媽似乎認為,紇干公子還是不來的好?”
老鴇嘆氣道:“實話說,我自然盼著紇干公子天天來。有他老人家在,這條街上三教九流的,沒一個敢來沾惹我們。就是那些貴家公子來了,多半也瞧了太子的面子,不會來找我們麻煩。咱們這樓里,最歡迎的,除了漢王爺,就是紇干公子他們一群人了。只是盼著紇干公子來時,莫要盡纏著桃夭,別的漂亮姑娘多哩,這樣桃夭亦可接待別的客人,豈不兩全齊美?”
我便知太子一黨之人,都常到此地留連。當下也不在意,只笑道:“媽媽,我倒有個兩全齊美的辦法,你若聽我一句,這樣的金子,我再送十錠給你。”
老鴇咽口口水,道:“公子請說。”
我一笑,將頭巾取下,露出一頭秀髮,道:“這個紇干公子,我來接待,你自叫你家的桃夭接見別的客人去。”
老鴇瞪著我,忽而笑道:“原來公子卻是位姑娘。幸虧姑娘不是我們這行的,不然我得帶了這樓里的姑娘討飯去了。真真是怎麼長的,這麼個美人兒!桃夭算是漂亮的了,眉眼跟姑娘也很相似呢,可惜終輸了姑娘幾分神韻!”
我心裡一動,道:“把桃夭姑娘請來我瞧瞧。”
老鴇忙應了,到門口吩咐一聲,不久只聞環佩丁當,一名紅衣女子懷抱琵琶,半含羞澀般踩了小碎步進來。待得看到主座居然是名披髮女子時,一臉的驚詫比我更甚。
我驚,驚在這女子果然眉眼與我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年紀極輕,才不過十五六歲,雖是風塵中人,卻有著小鹿般嬌怯活潑的神情,強抱了個琵琶在手上,倒似有些故作深沉了。
而這桃夭,眼睛巴霎巴霎看了我許久,忽然問道:“姑娘可姓容?”
我慢慢撫摸著我的長長黑髮,克制住心頭的巨跳,道:“桃夭姑娘怎生知道?”
桃夭聽我承認了,目光居然很是欣喜,道:“紇干公子說過,我很像他的一個故人。那位故人,隱居在很遠的地方,姓容。他還說,也許有一天,這位姑娘還會找他呢。不過,他似乎只是隨口說說,說完了又喝酒,根本不相信姑娘會來找他一般。原來姑娘竟真的來了。”
我喉中微哽,老鴇卻笑了起來:“原來姑娘竟是紇干公子心坎上的。這敢情好,姑娘說怎麼著,就怎麼著。我叫人把桃夭的房間收拾了,換上新被褥,暖上好酒好菜,讓姑娘先住進去等著。”
桃夭居然也驚喜似的道:“現在我沒有客人呢,也陪著姑娘去。”
老鴇忙跟桃夭使著眼色,道:“外面怎會沒有客人,都在等著我們的桃夭姑娘哩。這位姑娘與紇干公子必是許久不見了,自然有許多話說,你夾在這裡算什麼呢?”
桃夭應了,依舊笑吟吟看著我,並不挪步。她的眼睛形狀很是像我,甚至眸子也和我一般通透,黑水銀般晶亮,卻比我年輕許多,瞳光如泉水般悠悠流轉,美好活躍得像任何一個稚氣未脫調皮可愛的中學女生。
我驀地似見到少年的自己每日迎著晨煦上學時的朝氣蓬勃,少男少女的青春飛揚直衝心扉,幾乎脫口說道:“就讓她陪著我吧。我也正要話問她。”
老鴇居然裝出一副為難心痛的模樣來,苦著臉道:“那些慕名來見桃夭姑娘的客人,可是排著隊在等哪!”
我大是不耐煩,又沖白瑪點了下頭。
白瑪又扔過一錠金子去,伴了一記狠狠怒目。我淡淡道:“就算本姑娘今夜包了桃夭姑娘好了。你也不必在這裡羅嗦,快去接待別的客人要緊。”
老鴇忙將金子袖到懷中,樂樂呵呵道:“姑娘玩好,玩好,老身呆會就為姑娘備上飯菜酒水,讓姑娘玩個盡興!”
桃夭的房間居然沒有尋常風塵女子令人發膩的胭脂香,羅帳被衾雖是軟好,卻不浮華,一色以淡粉為主,很是清慡。只妝檯略顯凌亂,有幾樣廉價首飾散落鏡前,看來是主人新換下未及收拾的。
桃夭忙匆匆將首飾全都掃入屜中,笑道:“我這屋子,素來亂慣了,媽媽不知訓了我多少次,說我不會收拾呢。”
我的頭髮剛放下頭巾來,尚未梳頭。白瑪早備好了我的衣物首飾,先讓我換了女裝,淡紫的綾羅短襦、深紫的荷葉長裙上,披一襲深紫鑲風毛開衫,束了淡紫的闊邊繡百蝶衣帶,襯著我比當初更柔細幾分的纖腰,更是裊娜嬌弱。
白瑪將銅鏡正了一正,正要幫我梳頭,桃夭笑道:“我來替小姐梳頭!”
那笑顏明媚得似初綻的桃花,嬌美可愛。我不禁微笑道:“好,幫梳個反綰髻吧。”
桃夭一邊幫我梳頭,一邊笑道:“小姐果然是仙女一流的人物呢。不怪紇乾哥哥總記掛著你。”
我輕輕嘆息道:“我和他麼,也快兩年沒見了吧,以為他早忘了我了。難道常和你提我?”
桃夭笑道:“不用他提,我也知道。人只道他貪上我美色,所以總在此處留連。但我卻知道紇乾哥哥不是這樣人。他來見我,只是和我喝喝酒,說說話,聽我彈彈琵琶,看我跳跳舞,便走了。只有醉了時才在我這裡睡下,卻從不動我,說我是他的小妹妹呢!”
她把一綹頭髮慢慢挽上我的頭頂,圈成好看的圓形簪好,微笑道:“他有一次醉了,就告訴我,說我像他的故人。我問他,是不是哥哥的心上人?他只笑笑,不肯說話。”
桃夭彎下她笑嘻嘻的臉,道:“你是不是我紇乾哥哥的心上人呢?”
她的問題居然這麼直白的問出來,絲毫沒有顧忌。這一刻,這個紅jì的眼眸居然純淨無塵,嬌俏小臉寫滿了懇切天真。
這個少女,其實真的還是個孩子呢。
我嘆口氣,拍了拍她的小臉,問道:“你入這一行幾年了?”
桃夭眸子裡的清亮倏地退去,慢慢紅了臉,道:“我從小就在這裡了,原本是服侍姑娘們梳頭更衣的。兩年多前我們這裡最有名的泣紅姑娘給人贖走了,媽媽才把我扶了上來,教我習樂跳舞,陪酒接客。”
“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啊!紇乾哥哥總說我小,其實我已經不小了。”
十五歲,兩年前才十三歲,就開始接客?我憐惜地看著這無憂的少女:“你這輩子,就在這裡呆著了麼?”
桃夭垂下了頭,一面弄著梳子,一面道:“能怎麼著呢?我早早就接過客,不是乾淨身子,最是叫人瞧不起,能給人贖出去好好過日子,便是辛苦些,也是心滿意足了。紇乾哥哥是有心的,很想幫我,可他素來手散,攢不住錢。得等他趁太子高興時,跟太子借一筆錢出來,才好贖我。只不知他幾時能將贖我的銀子籌出來呢。以前的泣紅姑娘卻是清倌人,人們才瞧得起她,今天都做了漢王爺的側妃了。”
泣紅,這是多久之前的名字了?我將玳瑁流蘇嵌寶金步搖深深穿過髮際,道:“泣紅,大約已成了風塵女子中的榜樣了。不知道她自己還記不記得自己青樓里的那段過去?”
桃夭見我語氣有些冰冷,猶豫道:“小姐不喜歡泣紅姑娘?”
我回望檐頭積雪,無限蕭索地自問道:“我不喜歡她?呵,這個女子,用得著誰去喜歡?”
她和我,都不必誰來喜歡了,愛已很奢侈。於她,已是遙遠的一場夢;於我,也已如夢一樣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