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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的雲霧,已顯出它的潔白來,高處與雪光相接,霧濃之時,竟不能分辨哪裡是雪,哪裡是雲。

    正凝著淚光,緩緩向前走時,忽聽著格列大叫道:“小姐,別往前走了。”

    我一驚,腳下一軟一滑,身體已向前傾倒,直往山下懸崖掉去。

    這時我才知道格列為什麼叫我。我所站的位置,看來距山頂邊緣還有數尺之遙,但我卻忘了山頂全是雪!山頂的邊緣地帶,可能是堅硬的岩石,也可能是鬆軟的雪塵!

    若換了平時,我是萬不會走到如此危險的地帶,可此時我正心思恍惚,如同徘徊在生死邊緣的幽魂,更不知恐懼為何物!

    格列已衝上前來,橫腰將我抱住。但前沖之力不減,加上一個人的重量,正好將他送下懸崖!

    總算他反應敏捷,翻下山崖之際,一隻手已經緊緊摳住了山崖邊緣的石塊。

    我一低頭,雲霧飄緲,正在我的腳下,最近的可供立足之處,至少在下方六七丈以外。我的身體不由顫抖起來,微微一動,發覺格列的身子也在晃動。

    格列的面色蒼白,一手把我緊抱在胸前,一手搭在岩石邊上,承受著兩個人的重量,早已青筋高漲,指骨也似在顫動著。  

    我立時意識到,他這樣抱著我,根本上不去。除非將我放下,他用兩隻手的力道,才能有望自救。

    我又看了一眼東方的朝陽,吸了口氣,輕輕道:“格列,將我放下。”本來已經想著,也許還有些希望,也許自己可以活下去。但對我來說,我的生與死,遠不如其他人的生與死來得重要,又何必再拖累他人?

    格列卻驚訝地哼了一聲,從牙fèng中擠出字來道:“小姐放心,我就是死了,也一定把你扔上去……只是小姐萬萬不要再想不開,一定要活著走下山去。”

    我只覺心頭某處閘門突然打開,一直似給凍住的淚水,如雨傾下。

    “為什麼?”我抑制著身體的顫抖,卻抑不了淚水紛紛。我抬頭看向那我從不曾正眼細看過的忠僕,問道:“為什麼拼死也要護著我?我死了,又干你們什麼事了?我原就不該活在這世上。”

    格列叫道:“小姐,你別哭了。格列只想看見小姐笑。”

    我怔了怔。笑?我多久不曾好好笑過了?這大半年來,我自我封閉著,自我壓抑著,哪裡還懂得什麼是笑?  

    格列卻繼續道:“我跟贊普說,容三小姐笑起來很好看。贊普卻只說你可憐,叫我以後就跟著小姐,多哄哄小姐開心。小姐知不知道,你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可惜格列卻太笨了,這麼久了,還不能讓小姐笑上一笑……偶然笑的時候,也似很淒涼一般。”

    我完全呆住了。從來沒想到過這個一向對我憨憨笑著的侍從,竟有著那樣的心思和渴望。忽然兩人的身子又沉了沉,格列發出一聲沉悶的呻吟,抱著我腰的手腕緊了一緊,臉被緊緊貼在了他的胸脯之上。

    之所以抱得更緊,只怕是能撐下去的把握更小了吧!

    “格列……你知道我的事麼?”我哽咽著道:“我早該死了,你放下我吧!”

    “你閉嘴!”格列忽然吼道:“小姐你記住!我不要你死!我要把你扔回到懸崖上去,只是……擔心扔不准,擔心會摔傷你,擔心你不能活著走下山去!你一定要向我保證,你會活下去,笑著活下去!”

    是多長時間之前,也有人曾這麼跟我說,要我活下去,幸福地活下去?我忍不住又嗚嗚哭了起來,淚水濕透了格列的前襟。  

    透過點點淚光,分明看到格列晶瑩的眸子,含著澄淨的笑意,咬著牙道:“如果我死了,我寧願帶了小姐的笑走,也不願帶了小姐的淚走!”

    “不,格列別這樣說,我以後會笑,可我們都不要死。我也不想死!格列!”我哭著,卻不敢放聲嚎啕,只怕動彈多一點,會兩人一齊掉下去。只是好生奇怪,為什麼這次遭遇生死劫難,我竟一點預兆也沒有?難道受辱之後,靈魂已沾上了太多唐朝的污濁,再無法去感應那些不屬於塵世的異物?

    “容書兒……容書兒……”

    我又有幻覺了麼?這杳無人煙的山崖上,會有誰在叫我?

    但格列的眼睛卻亮了,亮得出奇。他嘶聲吼道:“在這裡!”

    “容書兒!”聲音更近,居然不是幻覺?而且那聲音,好熟悉!

    格列眼睛更亮了,可他夠著懸崖的手,卻在他鬆了口氣時猛然滑落。

    我的身子,正要往下墜時,只聽著格列喝道:“接著她!”  

    我被舉起來,狠狠拋上山頂。而送我上去的推力,卻將格列的墜下之勢,催得更疾速了。

    我聽到格列還在空中叫道:“小姐,你的命里,有我一半,要替我好好活著!”

    聲音還在山中迴蕩時,我已被一個人穩穩地接到了手腕里。

    可我已經顧不得是誰的手腕了,我掙脫下來,連爬帶滾,趴在山崖邊哭叫道:“格列!格列!”

    格列的影子早已不見,雲藹茫茫下,是無數青灰色的岩石,再看不出格列掉在了哪裡。

    “格列!格列!”我痛哭著直往崖下爬去,卻被一個強健的手腕拉住,拖離了懸崖邊緣。

    “容書兒!容書兒!”那人也有些哽咽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哭了?”

    穿過哭得紅腫迷濛的眼睛,我終於看清楚了來人。

    原來竟是紇干承基!

    一個要我笑著活下去的人,已經永遠睡在冰寒的凍岩之中;另一個要我幸福活下去的人,正緊緊拉住我,拽在他的身邊。  

    我倒住紇干承基身上,再沒法保留一點矜持,瘋了一般哭倒在他的懷裡,悲痛悽厲而又無助地哀嚎著,像受盡傷害的離群野獸。

    那個我從沒正眼細看過的格列,只被我當成忠僕一流看待的格列,永遠對我憨笑著的格列,竟無怨無悔地為我葬送了自己一條年輕性命。

    而我這個小姐,又值得他這麼拼了命相救麼?

    一直以為我命如芥土,一直以為我只是異世遊魂,一直以為唐朝一切與我無關,原來,我的命脈里,已經深深植入了那許多還不起的唐朝情,還不了的唐朝債!

    紇干承基只是用他一貫的擁抱,環著我,憐惜卻茫然地輕拍著我的肩背。

    第六章 重生

    我忘了自己是給紇干承基抱下去還是背下去的。但我醒來時的確是在紇干承基背上。他的青色衣袍,背上糊濕了一片。我已經不知道我到底哭了多久,流了多少淚了。

    我在紇干承基背上動彈時,紇干承基停了下來,很小心地問:“書兒,你還好嗎?”

    我呻吟了一聲,道:“我很好。我們下了山了麼?放我下來吧,我自己能走。”  

    紇干承基搖了搖頭,道:“我背著你,走得反而快。”

    他繼續走著,果然是健步如飛,我抬起麻腫的眼瞼,才注意到周圍已經沒有雪了。我們居然已經走到了半山腰,接近了我和格列搭帳蓬的地方,甚至已聽見有馬嘶聲從林中傳出。

    高手畢竟是高手,只不過半天工夫,他背著一個人竟輕易便走下了最難走的那段山路。

    紇干承基轉身走入林中,找到我和格列的馬,輕輕把我放了上去。

    格列的馬有些不安地蹬著蹄子,打著響鼻,向著林外張望,似在尋找著主人的蹤影。

    紇干承基拍了拍馬頭,道:“我覺得上山時馬走得不如我走得快,所以我把馬丟在山下了。你這馬卻要帶下去,是匹好馬呢,駝了我們兩人回邏些城應該沒問題。”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的馬就不能馱兩個人回邏些,但此時也懶得問了。見紇干承基牽了我的馬就慢慢下山去,忙問道:“格列的馬,為什麼不帶回去?”

    紇干承基一怔,看了看猶猶豫豫跟在我們身後的馬,低低道:“那個人,叫格列?真是個好漢子!”  

    我抬頭,日光正明晃晃照在山頭,映得雪峰眩目美麗,乾淨無邪,似從不曾奪去過那麼執著鮮活的一個生命。

    紇干承基走到格列的馬前,將那匹馬也牽在手中,柔聲道:“你放心。我將他的馬也好好地帶回去。”

    騎馬下山似比上山更加困難。雖然一匹是空騎,一匹也只駝了病弱的我,可到逼仄陡峭處,它們居然猶豫著不敢向前,叫紇干承基大是不耐。但偶爾瞥到的我神色,立刻收了惱色,安靜地在前牽引著馬匹。

    我知道我現在已經極是虛弱,上半身幾乎全趴在馬背上,讓馬兒身上的溫度,慢慢溫潤著自己的冰冷的身軀。頭上的簪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掉了,凌亂的髮絲,無力地從馬脖處垂落下來。想來我的臉色,絕對好不到哪裡去。可惜了紇干承基這個霸道自傲的劍客,遇到我,也算是吃足苦頭了。

    山路略平時,紇干承基也上了馬,和我合乘了一匹,加快了下山的速度。我被他扶起,輕輕靠在他胸口,感覺著他溫暖的胸膛和男性的氣息,慢慢問道:“紇干承基,你怎麼會來這裡?”我的理智漸漸恢復,當然不能不問到這個問題了。

    紇干承基默默看著前方,許久才輕描淡寫說了一句:“我到吐谷渾有一點事,順道就來吐蕃瞧瞧文成公主。”  

    這個順道,只怕也繞得太遠了一些了。我嘆息道:“公主,在邏些城裡。”

    紇干承基又沉默了許久,才道:“公主不放心你,讓我跟過來瞧瞧。”

    我苦笑道:“你來的,還真是時候。”

    紇干承基嘴角欠動了一會兒,忽然說了不相干的另外一件事:“容書兒,那位格列說,你的命里,有他一半,要你替他好好活著!你記得嗎?”

    我沒有答話,那酸澀的眼睛裡,居然又有淚花湧出,浸漬得紅腫的眼角陣陣咸痛。我知道他正在暗示著我,我自己放縱輕賤著的生命,已經不是我一個人的,我沒有資格結束它。他怕我死,卻不知道我本就該是個死人。

    紇干承基用力地吸了一口氣,有些口吃道:“其實……其實我也不放心你。特別這些日子,我總做著噩夢,所以有了機會,我就到吐蕃來了。”

    我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他對我的情意。可我的心,此時已如沙漠般荒涼枯燥,木然地想不出什麼是愛人,什麼是被愛了。

    到得山下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但卻有火把在前方晃動,隱約聽見有人在勸說什麼,又忽然聽到有人歡呼:“啊,有人下來了,是容三小姐,一定是容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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