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屋子裡本就憋悶,現在更難受了。
我悄悄推了推窗戶,並沒有關緊,稍一用力便打開了。
明月當空,柳影疏搖,清光滿地,空氣潔淨清逸,帶著春日的微涼,靜靜滲透著每一處肌膚。
我倚著窗,將長發細細地梳著,遠遠看著窗外的風光,閒逸而安靜。
不知何處的夜鳥飛過,“呀”地叫了一聲,消失在茂密的林中。
夜已深。
如果我這時出去,想必不會有人發現吧!
在這無人的深夜,我應該可以做回我自己了吧!
我身上穿的,是丫環們剛給我換的絲質白色袍子,柔軟而貼身,很有些像現代的睡衣,當下也顧不得換了,悄悄爬過窗戶,又將窗欞掩上,溶入到這清新的月夜中。
我還是喜歡白天那落英繽紛的薔薇,何況我早注意到薔薇架畔,甚至有著一架鞦韆,極粗的繩索,古樸中含著天然的韻致。
也許因裝傻而寂寞得太久了,連還我本色的獨處都成了一種幸福。
在靜靜的月夜,坐在鞦韆上,對著一地落花,想著滿懷心事,到底該算快樂,還是痛苦?
一首曾被現代人重新譜曲的名詞,不自覺已湧上心頭。忍不住和起心中那帶著清涼和寂寞的歌:
明月幾時有?
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
又恐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
照無眠。
不應有恨,
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
月有陰晴圓缺,
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
千里共嬋娟。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哪裡是千里?分明是千年。
今日那輪月,在一千四百多年後,依然素影幽幽,萬里舖霜。
“但願人長久,千年共嬋娟!”我仰望明月,已是忍不住滿面濕潤,淚灑如雨。
有人在輕輕嘆息:“容三小姐,何必自苦如此!”
我大驚,一抬頭,石青色的身形慢慢從樹蔭下走出,行在那如水的月光下,像飄拂在風中的淡淡影子。
走到近前,我已清晰地辨出,這人,正是白天看到我以五行之數排八字的蘇勖!月夜中,他如星子般的眼睛更是煜煜閃光。
我不知道該不該再傻笑。再傻笑,也許顯得更蠢不可及了吧。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絕妙好辭,究竟從何處想來!”蘇勖直視著我的眸光,很是複雜,夾雜著驚喜和欣賞,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傾慕。
我終於只是無力的笑,笑得疲倦而無奈。
“容三小姐本是天人,為何卻裝成白痴?”蘇勖眉有些糾結,似隱藏著某種憐惜和疼痛。
我當然得回答。可我實在不知從何回答。
所以我避著他的眸光,淡然道:“我麼,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有必要說麼?”
蘇勖訝然中帶著微怒:“你是說,你是被逼的?被你家裡人逼的?”
我一時語塞,不知從何辨起。我不由看向我住的流芳軒,後悔不該大意地跑出來,叫人識破。
而流芳軒的方向,正閃著火芒。
我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影,又向前走了兩步,定睛細看。
淡淡的火芒已化為火光,明滅在風中吞噬著流芳軒。我驚叫了起來。
蘇勖的目光本來盡在我身上,聽我失聲驚叫,才也往流芳軒方向看去,然後道:“不好,走水了。你出來時沒熄燈麼?”
我苦笑道:“我至於那般大意麼?”
蘇勖沉吟片刻,忽然將頭扭向一處,喝道:“誰!”
人已飛縱過去。
身形居然快如閃電。
這是,武功?傳說中神奇的武功?這個蘇勖竟會武功?
有人吃痛慘叫。
我奔過去,一個黑衣蒙面人正給蘇勖扭在地上,痛楚大叫。
我上前一把扯下他的蒙面巾。臉很熟,看我的神情如見鬼般的訝異。
他姓金,是飛雲莊的管家之一,跟三夫人走得極近,可以說是三夫人母女的心腹。甚至有下人傳說,他和三夫人,有些不清不慡。
“你是什麼人?為何縱火?”
“我,我沒有!”金管家驚惶道。
“你沒縱火,那你,你是東宮的人?前來監視於我?”那看起來一直那麼清雅的男子眼裡忽然she出釘子般尖銳的光芒,甚至帶著微凜的殺氣。
東宮!
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已有十餘年,這時的東宮太子,應該便是後來被廢的太子李承乾。蘇勖是什麼人,會引起東宮太子的注意,以致他敏感得會由一件小事立即懷疑到太子身上?
我腦中飛快地轉著。曾經讀過的關於李世民幾個兒子爭位的歷史迅速浮了上來。
皇太子李承乾,皇四子魏王李泰,皇九子晉王李治,均是長孫皇后所出。
太子李承乾有足疾,不良於行,行事荒誕,深得唐太宗寵愛的魏王李泰趁機培養自己的勢力,欲取而代之。
而李泰的親信勢力之中,就有一人,叫蘇勖,在朝廷任司馬之職!
我只知容家和朝廷大員走得很近,卻未料連容家女婿帶來的朋友,也會是朝廷大臣。這個身為魏王智囊的蘇勖,不在魏王身邊出謀劃策,跑洛陽來做什麼?
蘇勖仍緊張地按著金管家,繼續追問著:“你到底知道多少?快說!”
他的目光中的殺機已極明顯,我在一旁看著,都打了個寒噤。
唐代的春天,似乎比現代冷許多,尤其是春天的夜。
蘇勖感覺到了我的驚悸,回頭看了我一眼,手下力道不減,卻放緩了口氣:“你說實話,我念在你為人所使,放你一條生路。”
金管家忍不住叫道:“我,我不知道什麼太子,我只是奉命縱火而已!”
蘇勖追問:“奉誰之命?”
“三夫人!”
“為什麼?”
“因為東方公子!”
“東方兄?”蘇勖不覺鬆開手,道:“你縱火跟東方兄有什麼關係?”
“因為三夫人,和二小姐都不願三小姐和東方公子成親!三小姐那個樣子,哪裡配得上東方公子?”
聽他口氣,居然沒認出我就是三小姐容書兒!那麼,他那見鬼的表情是什麼意思?我忽然靈光一閃,他把我當成容夫人梅絡絡了!
“先是水,再是火,她們為了東方清遙,也算是用盡心思了。”我在那靜謐而惆悵的月下輕嘆,幽幽說著:“一個已經瘋了的姑娘,也不容她活下去嗎?”
蘇勖深深看著我,眼中漸漸湧上憐惜:“原來,原來你是因為這樣,才,才……”
他的手又鬆了一松,金管家已抓著機會,飛快逃了開去。
第七章 火難
蘇勖又要去追,我已嘆道:“算了。”
容家的姐妹情仇,我無意追究,更無意延續,我只是一個來自不同時空魂,早晚要回到屬於我的年代。這將是我在這個時空存在的唯一目的和追求。
蘇勖星一樣的眼睛亮晶晶的,他看著我,慢慢伸出手來,搭在我肩上,柔聲問:“你裝瘋賣傻,就是為了不引起她們母女注意,以免遭了毒手?”
我不知道容畫兒母子究竟有沒有想像中的狠毒,但蘇勖肯這樣認為,顯然再好不過。
流芳軒的屋宇,大半已落入火海,遠遠近近,四面八方傳來了呼喝救火之聲。附近來傳來了腳步聲。
我一驚,忙向後退了一步,不動聲色掙開他搭在我肩上的手,低低道:“你可以,幫我保守秘密麼?”
蘇勖答道:“我可以,把你帶離這裡麼?”他的聲音,居然很是認真。
我怔了怔。素白的月光從頭頂的樹影細細篩下,點點碎碎落在他端正的面容上,有些模模糊糊,卻更顯得清雅,清雅中,分明含著某種流動的物質。摸不著,看不見,但觸得著,如同心頭的一點柔瓣,在清晨悄然滴落一滴露珠,微微地動一動,甚至聽得到露珠掉落的滴嗒一聲。
腳步聲更加近了,我顧不得蘇勖依舊在我身上留連的目光,忙忙向後退去,沿著不引人注意的小路,走向流芳軒。
隱隱聽得蘇勖的方向,傳來東方清遙的聲音:“蘇兄,你看到了麼?是書兒住的地方!不知道她怎樣了……”
他的聲音依舊是真摯的焦急和震驚,仿佛容書兒再傻,也是他的未婚妻,是他的家人。我的心裡一陣溫暖。
容錦城,東方清遙,蘇勖,這個舉目無親的古代,總算不是那麼冰冷無情。
我把頭髮扯亂,手臉弄髒,才躲到距流芳軒不遠的糙叢里,冷眼看著流芳軒外撲火的各色人等。
蘇勖顯然沒把遇到我的事告訴任何人,他只是竭力拉住欲沖向火中的東方清遙,冷靜地說著“吉人自有天相”之類的話語勸慰著。
容錦城也甚是焦急,幾次衝上前端水救火,幾次被人拉下來。
整個的流芳軒都是木結構的,燃燒自是極快,說是救火,其實只是竭力阻住火勢,不讓火勢蔓延至別處而已。
住在別屋的丫環們都逃了出來,也有手裡抓著布包或木盒的,想來是大火之前匆忙搶出來的值錢之物。
但即便搶出了不少財物,此時她們也很不好過。
三夫人和容畫兒,正揪著她們大罵,一個哭著心肝兒肉肉女兒,一個哭著寶貝妹妹,怪丫環不該不吹滅燈,怪丫環把小姐反鎖在屋裡,怪自己沒照顧好自幼喪母的傻丫頭。容錦城的妻妾差不多全來了,就數這兩人哭得最傷心。
東方清遙見哭得太悲,強忍了焦怒,去勸慰。
而容畫兒,哭著哭著,居然哭倒在東方清遙懷裡!
我差點沒吐出來。
電視劇里看到的壞人也夠多了,卻沒見過真有這麼不要臉這麼會演戲的姐姐,而且居然是在古代!
蘇勖看她們的目光開始很冷,但後來冷肅中多了一絲笑意,仿佛玩味似的意味深長的笑。
這個蘇勖,並不簡單。
他問我,可不可以帶我走?是什麼意思?可憐我?想救我於水火之中?
我自己的臉上,也浮起了笑容。也許也是玩味似的意味深長的笑。
等他們鬧得夠了,火也將近全滅了,天已經亮了,折騰了半夜的人們疲倦地相視著,東方清遙正勸著扶起哭累了的容畫兒先回自己住處時,我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