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絡絡日日與松贊干布一起,或出外遊覽,或接受百姓朝拜,或看他處理政事,倒也沒忘了我,每每也叫我和他們一起出入,但我又豈肯做那麼個電燈泡?只推著不會騎馬,身子倦怠,總在行宮裡呆著。
這日絡絡被松贊干布送回到屋子裡來,已是玩得滿頭滿臉的汗,忙忙叫人給她打水洗臉。我正笑著看她忙乎時,松贊干布踱到我身邊來,微笑道:“容三小姐,你總一個人呆著,也不和我們一處,不寂寞麼?何況總是一個人孤單單守在屋子裡,絡絡一天到晚擔心你會悶壞了身子。”
我看著松贊干布,眸子雖深,卻極和善,還帶了一絲說不出的憐憫,我立時便知絡絡一定已將我的事跟他說了。他多半是和絡絡一樣的猜測,以為我受污辱後厭倦了大唐的一切,包括感情,所以躲到無人認識我的吐蕃避世散心來了。
我卻受不了那憐憫的眼神,淡淡笑道:“我早習慣了,一個人好得很。”
松贊干布嘆道:“可絡絡和我一起時,總是掛心著你呢,擔心你一直不出門,又沒人陪的,會憋出病來。我給她念叨得耳朵都起繭子了。”
他的嘆息有些意味深長,倒似怪我讓他們二人玩得不能盡興一般。我只得苦笑道:“那麼,我以後多出去走走吧。”
松贊干布立刻道:“好啊,這裡風光雖不如大唐,倒也另有一番風味。不過你若一個人出去,我們也不放心,我叫格列跟著你。”
他回頭叫格列,立時有個隨行的年輕武官跑出來,向松贊干布行禮。
松贊干布指著我道:“從今以後,你就跟著容三小姐,保護容三小姐,沒事多帶她出去走走,學學騎馬什麼的,也好讓她身子骨好些。”
格列連聲應諾,回身又向我行禮。
我受了禮,正要婉言謝絕,絡絡又沖了出來,向著松贊干布道:“贊普,大相方才不是說找你麼,你怎麼還不去?”
松贊干布如夢初醒一般,“啊”了一聲,轉身飛快離去,連絡絡也跟著跑了。
只剩下那個格列,笑嘻嘻看著我,道:“容三小姐,你和公主這般要好,性情卻差得好遠呢。”
格列,在藏語中是善,吉祥的意思。而這個格列的侍衛個子很高,古銅色的面龐甚是英挺,看我時一直掛著憨憨笑容,看來確實是個溫厚可親之人。
我嘆一口氣,這人不像會惹我心煩的人,守著我也好,至少可以叫絡絡放心了。
第三章 公主殿
自此格列就恪守職責,步步緊跟著我了,連我在臥室,也會守在我的院中。
不但如此,只要見我在屋中悶做,他就開始整天在我耳邊絮叨著,要我出去逛逛,又說是贊普的意思,要我學學騎馬,鍛練身體。我已經到了吐蕃,又見絡絡開心,心情好了許多。雖還有些懶懶的,卻怕絡絡為我擔心,又拂不過那格列的一片心意,遂強打起精神來學學騎馬,也算是打發日子。
格列是個好老師,沒幾天我就能騎著馬在路邊漫步了,居然不曾摔過一次。
格列大是高興,我騎在馬上,卻想起當日被紇干承基捉去,與他共乘一騎時的顛簸。那倔強深情的少年劍客,把我救出卻被我刺得滿心傷痕的劍客,不知此時還會不會想著我?還是又和漢王混在一起,拿了許多無辜女子取樂?
還有東方清遙,他還在為容書兒的死痛苦哀悼麼?
我回到我的時代,算是和他們永遠地一刀兩斷了。可是,我心靈的某處,是不是依然會為他們心痛?就如他們心中的某處,會依然為我心痛?抬頭望天,天空有鳥飛過,不曾留下半絲痕跡,便如歷史上從不曾有過容書兒和東方清遙的半點記載一樣。但事實上有些痕跡,卻已永遠留住,不在歷史,而在人心。
我手下慢慢絞緊了僵繩。馬兒一聲長嘶,驀地如離弦之箭she出。
但覺耳邊呼呼風聲,我神智頓時清醒,才知道自己做了件蠢事。我回憶著格列教我的騎馬要訣,驚慌中將盡力身子後仰,使勁勒那僵繩,但那馬顯然受了驚,竟不受控制,越勒跑得越快,瘋了般向前衝去。
我聽到格列用吐蕃話在後面呼喊著什麼,卻聽不清楚,一顆心在馬上顛簸著,慌得似要跳出來,腿肚子也在劇烈顫抖著,終於手腳一軟,一頭從馬上栽了下去。
正以為要給摔個鼻青臉腫呢,被卻一個臂膀一手撈住,一回頭,已安穩被抓到了格列的馬上。格列的臉上滿是汗水,驚慌不已,連連問我:“怎麼樣?有傷到哪裡麼?”。
唉,我又欠了一個異世人的人情了。但是這人身手好生敏捷利落,如果有他護送我去香巴拉雪山,倒也不錯。
半個月後,江夏王帶了送親侍從,返回唐朝。返回的理由是:吐蕃贊普為人高潔有擔當,不必再為公主的前路擔憂。隨侍官員離鄉日久,思鄉情切,早日回歸故土為佳。
絡絡雖是大大咧咧,但對父親感情深厚,此一別遠隔千山萬水,更不知何年才能再見,一時也不由眼淚汪汪。此時松贊干布已經不甚避忌,大大方方攜了絡絡手去送江夏王,眼見江夏王走了,見絡絡傷心流淚,嘆了一口氣,將絡絡的頭輕輕靠在自己肩上,滿眼愛憐。
江夏王心裡想也來也不好受,他不但捨不得絡絡,只怕心裡還有些舍不下我,好多次悄悄跟我說,要我心胸放寬一點,自然會開心許多,看來極不放心我。
我卻只是悵惘。悵惘地看著送我們來到吐蕃的一行人,沿著我們的來路,越行越遠,越行越遠。
第二日,吐蕃贊普松贊干布親自領著他的大唐新娘和新娘的陪嫁婢僕百工,加上三百精騎護衛,浩浩蕩蕩,直奔邏些城。
有吐蕃之主領路,一路的禮遇,自是不必說。不幾日,便已到了邏些,入了城,人馬在一座宮殿門前停了下來。
我見那宮門敞大,頗有王者之風,而建築房屋卻是全新的,飛檐高聳,雕樑畫棟,居然仿得大唐宮殿的樣式,色調卻以金黃和正紅為主,非常艷麗,透出些異域風情來。我心下正疑惑間,只聽絡絡問道:“贊普,這裡便是你的王宮麼?”
松贊干布微笑道:“這裡不是王宮,而是公主殿。”
絡絡奇道:“公主殿?你姐妹住的麼?”
松贊干布哈哈大笑道:“是文成公主的宮殿,小傻子!”
“啊!”絡絡叫了一聲,從車上飛奔下來,沖了進去。
松贊干布穩坐馬上,呵呵而笑。
果然,不一會兒,絡絡又沖了出來,衝著我們,——其實主要是衝著松贊干布喊道:“你太壞了,居然不告訴我!”
但她朝霞般的面孔,正在告訴所有人,她好開心,開心得把所有的幸福,全寫在臉上,恨不得全世界跟她分享。
數日後,贊普大婚。
而祿東贊的思想工作做得顯然是好,吐蕃人幾乎都知道了贊普所娶的大唐公主,是雪山聖母綠度母轉世,將為吐蕃帶來幸福好運。因此成親那日,吐蕃上下不論尊卑,一概盛裝而出,載歌載舞,甚至到晚上,也在四處遍點蘇油燈,如星星般灑滿每一處人煙聚集處。男男女女們圍著篝火,吃著酸奶酪、飲著青稞酒,繼續白日的歌舞聊天,一連鬧了三日,方才安靜一些。
我立在燈火闌柵處,默默看我在異世唯一的好友正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幸福。
我該放心了。放心地繼續走完我在唐朝的最後一段旅程。
一個陽光很柔和空氣很清新的早晨,我向著我屋子中的偌大金佛,深深叩首祈禱,祈禱絡絡的幸福,和我的未來。那金佛,是絡絡從大唐帶來的,甚至她還帶了三百六十卷佛經來,排在金佛的腳下。
金佛,也是她的嫁妝之一。她的嫁妝里,除了為數眾多的金珠珍寶,綾羅綢緞,和我提及過的詩書典籍,蔬菜種子,居然真的有一尊我有意不曾提及的金佛。
我問過絡絡,怎麼會想到帶尊金佛來?
絡絡反而很奇怪地看著我,反問我:“你不是一直都喜歡禮敬佛祖麼?假如吐蕃沒有佛堂寺廟,建一個就是,可吐蕃的工匠,一定不知道中土佛祖長什麼樣。我看你只有在佛前顯得特別寧靜安謐,所以無論如何要把佛祖佛經帶到吐蕃去了。”
原來,金佛來到吐蕃,居然也是因為有我。這尊金佛,分明正印證著歷史的準確無訛,卻讓我再次迷惘。歷史上,本就不該有我。可是,如果歷史上不曾有過我這個容書兒,史書上記載的那個被漢王看上的琵琶美人又是誰?把文成公主一手送入吐蕃的又是誰?金佛的出現,又是因為誰?
我不能掩飾我心頭的不安,因為著這不安,我更想儘早回到我的世界去。
我來到絡絡的新房。她正坐在繡金錦墊之上,對著鏡子,細細梳理自己的烏黑柔亮的髮髻。她的面頰,是嬌嫩的玫瑰色,依稀有種沉醉的愛意,在眸光流轉處閃動。
“絡絡,我要走了!”我幫絡絡用剔透的碧玉簪綰起滿頭青絲來,慢慢跟絡絡道。
絡絡一驚,正準備插到頭上的綠玳瑁珠花從手中滾落下來,掉在地上。她顧不得揀,握住我的手,問道:“你去哪裡?回大唐麼?”
我蹙起了眉,道:“我好容易來到吐蕃,又怎會回去?”
絡絡慢慢想起了一些事情,站起身來,鄭重道:“哦,書兒,你當時一定要到吐蕃來,說以後告訴我原因。我卻只顧著自己開心,把你忘了,是我對你不住。現在,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了?”
我推開窗欞,指著遠處的雪山,道:“有一座雪山,很高,很冷的,叫香巴拉雪山,是吐蕃的聖地之一,你知道麼?”
絡絡茫然搖頭。我也知道她多半沒聽說過。從入吐蕃以來,我向許多人打聽過香巴拉山,那座山,確實存在著,卻人煙杳少,更無人知曉,那裡有一個洞徹天地能耐非凡的有道高僧。想那天修大法師的祖師爺,一定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方才不為人所知吧。好在我是認識那座山的,那座將我前世的身體留下,靈魂拋入異世的神奇的香巴拉山。
“那座山上,有一個法師,他能將我送回到我來的地方。”我慢悠悠說道。
我的眼睛裡,此時必然閃動著異樣熱切的光芒,以致絡絡緊握住我的手,很擔心地看著我,許久才道:“書兒,你在說什麼?你不是容家的三小姐麼?”
我已不想再隱瞞什麼,也不管她能不能接受,直接說道:“我的身體,的確是容家的三小姐,可我的靈魂,卻來自另外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只有香巴拉山神廟的法師能帶我回去。真正的容書兒是個白痴,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