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絡絡用帕子擦著汗,道:“罵就罵唄,反正已經出去玩過了,給罵一頓也不虧了。”
我微笑道:“娘娘不會怎樣狠罵我們的。皇上把我們給了她照管,我們出宮之事如果鬧得大了,給皇上知道,她也有不是。自然多半會幫我們隱瞞下去的。”
我回頭問剪碧:“皇上沒來過吧!”
剪碧道:“剛吃了飯就過來了,沒說兩句,長安令有急事求見,立時去了,倒還沒顧得上問起三位姑娘哩。”
我一怔。這個長安令,倒也性急。
再一想,遲則生變,長安令既肯公然幫助蘇勖拿人,自是忠心不二的魏王一黨,抓到了太子心腹的把柄,自然要儘快將事情上達天聽。若不及時上報,太子一插手,或是有了其他準備,只怕就晚了。
不知李世民會如何處置此事。但我估料,這一局,魏王是贏定了。那一位相貌絕美的少年,只怕已經黃泉路近了。
我們三人躡著腳步,緩緩步進風華院,一眼瞥見楊淑妃正以手支頭,歪在窗下榻前,闔著雙目,似已睡著了。宮女們甚少,只一個拿了拂塵立在楊淑妃身後趕蟲子,另一個跪在地上給楊淑妃錘著腿,卻有氣無力的,細看去,分明正打著瞌睡。
正要悄悄繞過去,楊淑妃呻吟般地吐了口氣,道:“三位姑娘,這邊來。”
楊淑妃並未睜開眼睛,但這裡能讓楊淑妃稱作姑娘的卻只有我們三個了。如果不是她吐字散漫卻極清晰,我幾乎以為她是在說夢話了。
面面相覷片刻,我們只能慢慢挪了進去。
香爐里依舊是清新的香料,香菸繚繞,縈畫著如絲如縷的淡煙,一圈一圈向上卷著,然後化作細細的芳香,消逝。但在這令人困頓的夏日午後,這細微的芳香所能起的作用,卻極是有限了。
楊淑妃有些無奈似地嘆了口氣,問道:“外面很好玩麼?”
絡絡咕噥道:“當然比宮裡好玩多了!”
我忙道:“聽說廟中大佛極是靈驗,所以我們也去求了幾簽,淑妃娘娘身子弱,也給淑妃娘娘多磕了許多頭。”
楊淑妃道:“只是求了求佛麼?”
楊淑妃能在宮中立足這麼多年,又生有吳王李恪那樣英明神武頗肖李世民的皇三子,自然有她的根基與班底。國破家亡,委身新朝之君,她的城府與智慧,也絕不會如她外表那般柔弱。何況李世民匆匆而去,楊淑妃不遣人去打聽底細才怪。算來她應該早知我們與稱心衝突之事了。
我低頭道:“我們無意遇到了太子府的一個少年,鬧了些不愉快。”
楊淑妃的那似蹙非蹙的細細眉兒挑了一挑,眼中漫漫涌過茫然般的霧氣。
“哦,太子,是未來的國君。你們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一點。”楊淑妃立起身,用手絹隔了,輕輕揭開香爐的青銅蓋兒。
宮女們忙將香料盤兒遞了上去。
楊淑妃用她依舊光滑如玉般的纖縴手指拈起兩塊,置入香爐之中,又用火撥兒撥了一撥。氤氳的煙氣騰騰蒸起,掩得楊淑妃的面容都看不真切。
裊裊煙氣中,楊淑妃的聲音也有些縹緲,如嘆息一般:“我的恪兒,也該回來了。”
也許是因為提到了太子,楊淑妃終於忍不住提起自己的兒子了。
皇三子吳王李恪,聲名甚佳,也深得唐皇歡心。此時正奉旨巡邊,探查著大唐朝日益穩固的大好河山。
這又是一個傳奇一般的皇子。後世的許多人都說,如果是李恪當上了皇帝,武則天之事,是萬萬不會發生的。
可惜,李恪,是隋煬帝的外孫。
楊淑妃柔弱的面容終於在煙靜火熄之後顯露出來,帶著一絲溫柔笑意,道:“到時候,你們就可以看到他了。”
她的眼睛從我們臉上轉過,如絲緞般安靜柔滑。轉到我時,微微頓了一頓,低頭一笑,柔媚自生,我見猶憐,再看不出是個將近四十年的中年婦人。
這種眼神,顯然有所意味,我卻迷惑了好久,也解不過她的意思來。
楊淑妃卻回了頭,道:“我卻乏得很了,回臥室去躺躺。你們且預備著,見了皇上,有什麼便說什麼,皇上甚是縱愛你們,想來也不至責怪。”
宮女們忙為她掀開簾兒,讓她懶懶踱了進去。
絲質的綢裳垂在地上,拂著淡翠的輕軟宮絛,飄浮搖曳在朱紅的地毯上,映得那絕色的遲暮美人,更是飄逸生姿。
她叫我們有什麼便說什麼,卻是出乎我的意料。楊淑妃顯然是打算必要時讓我們出面指證稱心公子的惡行了。
我思考片刻,便已明白了。她的恪兒快回來了。
有著這般母親,和李世民那般父親的吳王李恪,想來也必是俊美聰明的吧!對於俊美聰明的兒子,母親想來也寄予相當的期望吧!這個幽雅美麗的女子,終於也不能免俗,捲入了奪嫡之戰。
可惜,再俊偉非凡的孩子,也抵不過亡國後裔的悲慘命運。
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吳王,我不覺得有些同情。
可惜,我只能在一旁看著,看著一切悲劇的發生,做一個歷史的旁觀者。
忽然就悲傷起來,繼續在大唐呆著,目睹一切美好的事物毀滅,分明也是種折磨。那種悲傷,把絡絡向吐蕃王后靠近了一步的喜悅都沖淡了許多。至於稱心,在我見到他那突然出現純樸乾淨的眼神之後,往日對他的恨怒厭惡居然消散了,以至他被抓後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值得欣喜了。
回到房間,早已飢腸轆轆,三人沒顧得上大家閨秀的形象,將宮女端上來的飯菜一掃而空,才長舒一口氣,相視大笑。
然後戀花低聲問道:“兩位姐姐,你們說,這次皇上會怎麼處置那個稱心公子?”
絡絡道:“能怎樣處置?太子必然會出面保他。頂多給打幾下板子,再把動手殺人的那個給砍了,最後還不是放了?”
戀花有些不平地哼了一聲,道:“那個琴心,看來好生可憐。哦,他們恩恩愛愛的兩個人,就這麼著都沒了。”
宮女已將盤碗撤了。戀花把在廟會裡買的那對陶土老人取了出來,趴在桌上,撫摸著老太太額上jú花般的皺紋。
絡絡也少有的安靜地嘆氣:“唉,他們能活到這陶人這麼老就好啦!”
我微笑道:“是啊,但願,到我們老的時候,還能有個相依相伴的人兒,相依相持,一起看夕陽落日,月上高樓。”
我哼起了一支現代的老歌: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
留到以後坐著搖椅慢慢聊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直到我們老的哪兒也去不了……”
絡絡和戀花悠然神往。
戀花的眼中,已閃出晶瑩澄透之色,不知是傷懷,還是感動。
戀花喃喃道:“這是哪裡的歌,好好聽!一起變老,老得哪兒也去不了。不知我有沒有福氣遇到那樣相伴一生的人呢!”一時說完,猛然意識到自己在說著什麼,羞紅了臉,自己笑著伏在桌上。
絡絡道:“哦,我只要跟你們一起玩到老就行了。”
正在胡扯之際,便有宮人匆匆走來,道:“三位小姐,皇上口諭,速到武德殿見駕!”
第四十一章 武德殿
戀花聽了,低低驚呼了一聲,姣好的面容上閃過畏怯之色。
絡絡卻“嗨”了一聲,道:“去便去,有什麼可怕的?”
我因聽了楊淑妃的話,料定必是魏王一黨,多半也有楊妃和吳王的人,將我們推到前台去了。奪儲之戰的前台。
我不想捲入政治,但政治終於把我捲入。
無奈,但必須應對。
我忙叫了絡絡和戀花,各各梳了妝,換上新裳,在太監的帶領下,直驅武德殿。
關於歷史上的武德殿,我沒有太深印象,只是記得,當年隋文帝,就是在武德殿宣詔,廢太子楊勇為庶人,立後來的隋煬帝楊廣為太子,把自己辛苦創就的基業一手推向滅亡,成為秦以後第二個二世而亡的朝代。
今天的武德殿,將發生的,又是什麼樣的事?
我心裡居然也澎湃如cháo,手心裡捏出汗來。穿越歷史,和參與歷史,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歷史上的稱心,是被唐太宗處死的,但我從沒想過稱心的處死,會與我有什麼關係。難道,稱心,便是由於我們的指證才被殺的?至少,會與我們的指證有關?
入了武德殿,便見李世民高坐龍椅之上,雙唇緊抿,兩眼儘是懾人光芒,盯著下方跪的兩人,全然不似尋常時候的親近和藹。
一個是長安令,額上正點點滴滴掉下大顆的汗珠來;
另一個卻是稱心,他未帶枷鎖,只是被縛了雙手,面色有些蒼白,髮絲也甚是凌亂,有幾縷飄散下來,更襯得那殊色奪目,姿容如嫡仙一般。
如果他是女人,只怕亦是個傾國傾城絕色天香的美人了。
一旁坐著數人,其中那掛著溫和笑容的青年公子,正是魏王李泰。
他正柔聲勸道:“父王息怒。想來這少年不過是大哥府上一名優伶,如此糙菅人命,大哥必不知曉。一切等大哥來了,再作分曉吧。”
李世民緩緩道:“一名普通優伶,也能帶了一大群護衛,招搖過市,公然劫色殺人?”
我們已經入了殿,遂比肩跪下,行了參拜大禮。
李世民見我們有些怯怯的,戀花更是雙肩微微顫抖,面色略緩,但口吻依然凌厲:“你們,早上也出宮去了?”
我忙道:“稟皇上,因我們聽說菩提廟的大佛甚是靈驗,近日淑妃娘娘與徐才人身體又俱是不佳,便斗膽私自跑出宮去,為兩位娘娘祈福禱告。”
絡絡和戀花心神略定,自是隨聲附和。
李世民待信不信地哼了一聲,道:“那麼,太子府之人殺傷人命之事,你們也曾目睹了?”
絡絡忽地站起來,道:“皇上,這稱心不是殺傷人命,而是殺死人命!絡絡親眼見到他令人殺了王姓的男子,逼死了琴心!”
李世民尚未及答,殿外忽然一人喝道:“丫頭,你少信口開河!”
我們俱是一驚,忙回頭時,見一身材微胖略有些跛的男子沖了進來,走到稱心前面,匆匆參見了皇帝,便向著稱心道:“你怎樣了?”
稱心面色更見蒼白了,笑容冷冷的,道:“我能怎樣?終不過要到我一直想去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