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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那塊長命鎖畫完,老祖宗又畫了一張盤蟒盒子的圖樣,以往打長命鎖是從來沒有帶過盒子的,不過這一回老人家就是下意識地認為,這兩樣東西須得收納一處,如今長命鎖上既然添不了筆墨,那麼自然就該另打一個盒子配套。
待那蟒蛇紋樣最後一筆落下,樓下也傳來了小輩報喜的聲音,說是樂正媽媽生了個兒子,母子平安。老祖宗拿著兩張圖紙不住地點頭,只道平安就好。
這之後便是將圖樣送去金匠鋪子,待到樂正鯉百日之時由老祖宗親手給他套上長命鎖,將圖樣遞到老爺子手裡時,老祖宗將當日銅鏡異象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和樂正奶奶,夫婦兩個初時還覺得有些天方夜譚,但見了那塊照不出任何人影的銅鏡之後立刻便信了,他們也不知道自己這個小孫兒為何要“擺這麼大的陣仗”來到他們家,但如今既然生在了樂正家中,哪怕這是個帝王之相也得先是自家小孫子,於是他們便和老祖宗商量著把這件事情瞞了下來,再無第三個人知道。
而樂正鯉出生之後除了對於水有著一種超乎尋常的熱愛之外倒也沒有其他不同尋常的舉動,三位老人漸漸便將這件事情拋之腦後,直到樂正鯉九歲那年突如其來的高燒胡話,這件事情才被老爺子重新提起,樂正鯉脖子上掛了九年的長命鎖也就此取下,放回了那個一開始裝著它的小盒子裡頭。
樂正鯉大病一場之後將這件事情忘了個乾淨,家裡人自然也不在他面前多提,若非今日樂正鯉和殷冉遺突然回家問起,只怕這其中詳細要被三位老人帶進棺材裡去。
自打在興隆山時做了那個古人祭祀祈雨的古怪夢境,樂正鯉始終在猜測他會不會是真的上輩子就和殷冉遺有過什麼聯繫,儘管這個想法聽起來有些可笑,但在沒有其他線索的情況下,他也只能朝著那個看似不可能的答案走去。如今聽了老祖宗這一番話,再看手中那面古樸的銅鏡時,樂正鯉心中倒是真的鬆了一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輕鬆什麼,也許是高興自己猜測的大概方向沒錯?
殷冉遺偏頭見他盯著手裡的鏡子發呆,以為他又開始努力回憶小時候的事情,便低聲道:“想不起來就不想。”
樂正鯉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抬頭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不想,你想,你肯定什麼都記得。”
其實對於這件事情,殷冉遺的記憶還真的是比樂正鯉深刻得多,當時他也不過十來歲的年紀,那些似乎與生俱來的玄術與蟒身一直讓他覺得有所抗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就忽然可以變成一條奇怪的蟒蛇了,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大概並不是正常人,連他的師父都看不懂他的掌紋命線,殷冉遺雖然不說,但他當年卻一直覺得,自己大概某一天就會忽然死去,像他和師父趕過的那些屍體一樣,身體僵硬再無生機。
但這些都在從清安鎮路過的那一天改變了,當日他們本來應該從崎嶇的山路通過,但師父算得一卦,模模糊糊地得出了需繞水而行的卦象,師父便帶著他繞路到了清安鎮。趕屍人多避世,除非走腳生意也少與人聯繫,所以除去以往偶爾見到的死者家人,那是殷冉遺頭一次看到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小孩子。
那個孩子潛在水中,只露出一雙黑亮如暗夜星子的眸子,他看向自己的眼神裡帶著好奇與探究,直到與自己目光相接,他終於露出了一絲驚怯的意味。
他大概是在害怕自己,當時殷冉遺端著水碗這麼想著,但他又忍不住地想要多看對方一眼,從對方裸著身子去拿掛在樹上的衣裳,直到對方跌跌撞撞地跑上岸,他一直都在看著那個孩子,一直到師父出言提醒,他才不舍地收回目光。
但他的命運卻好像從那一天就開始改變了,先是那條斷開的命線,不知道為什麼,它似乎每一天都在努力往出延展一些,等到他注意到的時候,那根短短的命線已經延展成了一大截,師父說這大概是雖多坎坷,但必得善終。
然後是師父的突然離世,幸而師父一早就把他託付給了一個帝都里的人物,那人領著殷冉遺進了帝都的廣電大樓,讓他跟著台里的老人學攝像,直到某一天突然在台里看見不乾淨的東西,殷冉遺才驚覺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不受控制地變成蟒蛇了。
那條命線雖然被無數的細小掌紋隔斷,卻依然在一點點延展,而那些曾經讓他覺得厭煩且無所適從的方術被他重新使用了起來,並且較之以往更加的得心應手,他不知道這種狀態會維持多久,那些仿佛積攢了千萬年的靈力是不是本就該為他所用,但是某一天,他忽然就有了一種“理當如此”的念頭——
當初的那個小孩子已經長大了,他正一臉擔憂地看著自己,問道:“……先生,你沒事吧?”
這些事情殷冉遺從未說起過,他倒不是有意要瞞著樂正鯉,不過是覺得沒什麼可說的,如今在腦中過了一遍,這才淡淡道:“嗯,我都記得。”
第105章 鏡中乾坤(七)
見殷冉遺神色平常似乎沒有多說的意思,樂正鯉笑了一笑也沒有追問,倒是研究起了手中的這面銅鏡。
在古代,鏡子這東西一開始並不是用來給人正衣冠的,而是作為一種祭祀的禮器存在,其地位也是非常高的,在春秋戰國時代只有貴族才能使用,直到西漢後期才因為經濟水平的提高和冶煉業的發展而走向民間。
而如今在樂正鯉手中這面銅鏡通體素淨並無多餘裝飾花紋,這和民間通用時的製法顯然有著極大差別,因為尋常用以倒映人像正衣冠的銅鏡多是質地厚重,鏡背銘文雕花圖案更是極其豐富,平日裡擺在家中也算得上一樣造型精美的工藝品了;但即便是古時候祭祀所用,也沒有素淨到一絲紋飾都不帶的地步,商周早起的素鏡倒是很多,但顯然不會是自己手中的銅鏡。
曲起手指輕輕敲了敲銅鏡表面,鏡身發出低沉圓潤的聲響,不像是近代仿的新物件,樂正鯉問老祖宗道:“這東西以前是用來做什麼的?您一直用來放在梳妝檯上日常里用著的嗎?”
老祖宗搖了搖頭,說道:“這東西應該在家裡放了有些年歲了,我倒是不記得以前是用來做什麼的了,好像一直就在那梳妝檯上擱著,等我描了圖樣才放到暗格裡頭去的。”
三人一面說著話一面往小樓下面走,殷冉遺先下了一步,抬手過來扶著老人家,老祖宗也不推辭,笑眯眯地伸手讓殷冉遺扶著,道:“咱們這會兒就去祠堂吧。”
“去祠堂?”樂正鯉和殷冉遺都是一愣,倒是老人家笑了,反問道:“你們兩個難道不想去看看那長命鎖?”
樂正鯉有些緊張地說道:“老祖宗,往祠堂還得走一會兒呢,您別累著了。”
老人家雖說看著身體還算硬朗,但畢竟歲數在那兒擺著的,是以家裡人都是小心翼翼生怕老人家多走幾步路給累得喘不過氣。
“老祖宗心裡有數,走這麼一回還沒什麼事兒。”老人家倒是反過來安撫樂正鯉了,“要是累著了我就立刻告訴你們,這回成了吧?”
樂正鯉見老人家似乎很有興致,也不忍拂了老祖宗的意思,便用手裡捧著的銅鏡指了指殷冉遺的方向,笑道:“那老祖宗要是累了就讓殷冉遺把你背回去,您也享受享受重孫媳婦兒的伺候。”
殷冉遺面無表情地扶著老人家下樓,算是接受了“重孫媳婦兒”的名頭,倒是走到拐角的時候瞥了樂正鯉一眼,後者尚在投入地研究手裡的鏡子,想看看能不能再找出什麼被自己忽略的奇特處,登時只覺得背後一涼,下意識地抬頭一看,卻又什麼都沒看到,倒以為只是自己想多了。
樂正家的家祠歷經歲月磨礪,曾因抗戰文革等等原因破敗不堪,直到樂正鯉他們這一孫兒輩的出生,樂正爺爺才領著家裡人開始修繕家譜重修宗祠,這項工程並不是簡簡單單動下嘴皮子就能搞定的,何況老爺子又下了死命令要求一切按照老規矩來,老法怎麼搭屋子擺木材如今也得怎麼搭怎麼擺,所以直到今天宗祠也只修復了大半,還有一些祠堂後頭的偏屋仍然尚未修葺完畢。
三人從後門出來走到了宗祠,門前一塊贔屓負碑,上書“樂正宗祠”四個大字,筆法蒼勁有力頗見風骨,老祖宗指著石碑同殷冉遺說:“這東西文革的時候怕被人給打了,咱們家把它給埋在地下,後來才挖出來放回了這裡。”
殷冉遺點了點頭,便聽老人家又道:“以前家裡有個什麼婚喪壽喜都是在宗祠裡頭辦的,後來世道亂了,家裡也就一切從簡,再沒熱鬧過……”老祖宗臉上神色頗為感慨,樂正鯉在一旁笑道:“等我和殷冉遺回來上家譜的時候就熱鬧一回。”
“那可得好好辦一辦,到時候上了家譜,可就是把你們兩個綁一起嘍!”
樂正鯉笑著點頭應是,扭頭朝殷冉遺眨了眨眼睛,那意思是:可別一天到晚想著那奇奇怪怪的命格了,就算沒有命線,咱倆還是綁在一處的。
殷冉遺眼底微有笑意,朝他點了點頭。
樂正家的祠堂是三路二進的中型祠堂,其地點布局處處合著風水上位,樂正鯉對此只是粗通,不過能借著自己肚子裡那點兒存貨瞎矇一些地勢渾厚穩重,可佑子孫福祚一類的說辭,但殷冉遺卻是生來便精通此道,一眼便能看出此地風水絕佳。
這祠堂布局比起家宅布局更為慎重,因為祖輩牌位皆立於此,稍有不慎便是破吉為凶。
風水秘術第一當屬奇門遁甲,在其歌訣《煙波釣叟歌》中有云:“六甲元號六儀名。三奇即是乙丙丁。陽遁順儀奇逆布。陰遁逆儀奇順行。”這四句正是講房屋布局,陰遁既是陰宅,也可視作祠堂,其布局需由宅門石碑起,從宅門至宅尾順乙丙丁三位依次排開,眼前這塊“樂正宗祠”碑正是處於乙位,它與宅門垂直相對,宅門已合丙位,不需要看也知道,那尾巴上的宅尾也必然正正噹噹立在丁位。
因此在殷冉遺看來,樂正鯉家中這處祠堂正是處處貼合這《煙波釣叟歌》的排位布局,六儀三奇八門九星無不順天理合人道,且不提地勢方位,單只門前兩側的松柏而樹似乎都是仔仔細細推算過方位才落根於此,樂正鯉曾說老爺子因為一定要求遵循古法重修宗祠所以修葺進度很慢,但如今看來只怕老爺子看重的其實是這宅中理數奇門,若是找不出與以前一樣的,那還不如空著不去擺放東西免得破了風水。
能擺下這樣局勢的絕對不是凡人,殷冉遺想起樂正鯉家大宅布局,心中不知怎麼的倒是有些高興起來,陰陽二宅風水都是極佳,那麼生於此長於此的樂正鯉也必然一生順遂,他始終擔憂因為自己的緣故而讓樂正鯉不得善終,但如今看來只怕是自己多慮了,也許他手上的命線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霸道,能在斬了自己命格的同時還去破樂正鯉的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