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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那掌柜正狐疑地望著她,她不敢多停留,忙笑著說:“這是我老家的親戚,我過去看看他。”
說完這個,一低頭忙去後院了。
到了後院,卻見一個屋子正開著,裡面有個穿黑羅皂衣的男子正彎腰收拾著包袱。
她一看便知,這就是羅六。
兀自扶著門框在那裡站了半響,看他收拾。
過了好半響,羅六起身,將包袱放在旁邊椅子上,恍惚間看到門口一個人影,待到一抬頭,不免呆在那裡了。
蕭杏花當時眼圈就紅了,喉嚨里也哽著什麼,嘴唇哆嗦了半響,才道:“我,我來看看你……”
“那,那你快進來,坐,坐……”
羅六也是有些不知所措,連忙讓蕭杏花進來坐,可是這房間裡只有一把椅子而已,已經放了他那包袱,於是他忙又彎腰把包袱拾起來,扔到了旁邊桌子上,同時還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坐這裡。”
蕭杏花低頭咬著唇,走進去,坐在了那椅子上。
兩個人,是再相熟不過的,本來都已經說好了,他那邊宅子盤好,她就帶著孩子們搬過去,從此後如夫妻般過日子。可是如今,才分別了月余而已,竟是陌生得緊,相對兩無言,根本不知道說些什麼。
想想世間最悲不過如此,分明面對面,一站一坐,咫尺之間,可是此生此世,卻是猶如天涯海角之遠。
屋子裡因為太過陰cháo,以至於蚊蟲頗多,蕭杏花耳邊嗡嗡嗡的,不幾下就有個蚊子落在她胳膊上。
她忙伸手要去打,誰知道羅六見了那蚊子,也要打,兩個巴掌險些打在一起。
最後羅六尷尬地笑了笑:“是我逾越了,你,你如今是侯夫人了呢……”
蕭杏花聽著這話,眼淚幾乎就要落下來,不過到底忍住了。
“何苦對我說這話,平白生分了去!”
羅六見蕭杏花這樣,越發無措了,待要伸出手來想哄哄她,可是想想如今身份不同以往了。
最後只好跺了跺腳,別過臉去:“杏花,你別難過了。”
蕭杏花低著臉兒,不吭聲,咬著唇忍著。
她其實也不知道該對羅六說什麼,事到如今,還能說什麼呢,說什麼都是戳人心窩子呢。可是她又不捨得離開,畢竟這一別,怕是永生不能再相見了。到底是曾經相互扶持了這許多年,如今連見個面都要偷偷摸摸!
“杏花,”羅六握了握拳,又道:“那天我在人群中看到你了,你坐在轎子裡,前後都是侍衛,風光得很。原本我還擔心你,怕他對你不好,等我看到這個,我算是徹底放心了,看著你過得好,我,我——”
說到這裡,堂堂七尺男兒,他竟然忍不住哽咽了:“如今你是九重天上的人兒,再不是原先白灣子縣的杏花兒了。”
蕭杏花心裡越發難受,兩隻手攥成拳兒,捂住嘴巴,拼命地想壓抑下從喉嚨里衝出來的哭泣,可是依然有破碎的哭泣聲從拳頭fèng里漏出來。
羅六仰起臉來,緊緊地閉上眼睛,硬生生地把已經要流出的濕潤逼回眼眶子裡去。
他長嘆了口氣:“我也看到他了,聞名天下的鎮國大將軍呢,往年我也曾聽過他的大名,心裡欽佩得很,當年亂世之中,還曾動過投他麾下的心思。未曾想,未曾想,他竟然是你的——你的鐵蛋哥哥。”
真是未曾想到,竟然是杏花兒口中偶爾會提及的鐵蛋哥哥呢!他竟然還痴心妄想,成為她的鐵蛋哥哥!
蕭杏花此時睜著通紅的眼睛道:“那日我也聽到了你叫我,我趕緊撩開帘子想看看,可是外面那麼多人,我哪裡尋得見你!”
“這沒什麼,如今不是見到了麼。”男人聲音嘶啞地安慰她。
蕭杏花哪裡會因這話而受了安慰呢,咬了咬唇,別過臉去。
她想起了羅六娘子臨死前的囑託,說羅六當了那麼多年的鰥夫,可真真是不容易。自從羅六娘子死了後,自己讓他娶別人,他不肯,於是兩個人就這麼彆扭著,彆扭了這幾年,最後自己好不容易放下了,卻最終又辜負了他!
說來說去,原都是自己對不住他!
羅六看她這樣然心痛,只是如今的杏花可不是他該輕易去安慰的,到底是身份有別,只能硬生生忍下。
過了許久,蕭杏花的總算平靜下來。
她睜著通紅的眼睛,拿了手裡的包袱遞給他:“這是給你的,裡面有一千兩銀票,還有些金釵金珠子的,另外有一身料子和鞋面。銀子你拿回去,盤一處大宅子,做一個小買賣,再看看挑個賢惠的娶一房媳婦,以後生個一男半女,這輩子也算不白忙活一場,總強過如今,衣食無人料理,鎮日出公差,那可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買賣,萬一哪日有個三長兩短,竟是連給你燒紙的都沒有!素萍姐在天之靈,知道了,還不知道多少心疼呢!”
羅六搖頭:“杏花,我不要銀子,你留著花用吧……”
誰知道他話沒說完呢,蕭杏花就急了:“我留著做什麼!侯府里的金子銀子堆成山,我哪裡缺了花用!你三十幾歲的人了,還是個光棍搗子,這些年也沒攢下多少銀子,還是把這個收了,好歹夠半輩子花用,再不必為了銀子煩憂!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裝硬骨頭,更不必覺得拿了這銀子過意不去,這是你該得的,也是我死心要送給你的!”
她仰臉打量著他:“你若不要這銀子,我這輩子都過不安生,你要是存心讓我不安生,你就硬著骨頭不要啊!”
他不說話。
她又道:“你也不要覺得這是他的銀子,你不好拿。實在不行,之後一年內我不要頭面新衣裳的,自己把這一千兩銀子省下來!羅六,我最恨那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窮得要死還假裝硬骨頭的了,這種人,就活該一輩子受窮!”
“好,這些我收下。”他低頭凝視著她,這麼說。
“收下,回去盤宅子娶媳婦,再抱個大胖小子。”
“嗯,回去盤宅子娶媳婦,再抱個大胖小子。”他重複著她的話,這麼說。
她見他答應了,心裡也就鬆了口氣。鬆了口氣後,竟覺得胸口那裡空落落的。
怔怔地站在那裡,呆了半響,想再和他說點知心話,可是那知心話卻從嘴裡掏不出。
最後還是羅六說:“你如今身份不同以前了,出來這麼久,若是讓人知道了總是不好,你,你還是趕緊回去吧。”
“嗯,我回去。”她點點頭,有點茫然地這麼說。
於是她下意識地轉身,就要往門外走。
可是待到邁過門檻時,心中竟猶如被尖刀子絞著一般的疼。
她猛地頓住,慢慢地回過頭,恍惚地望著他:“羅六,你可知,此時我最後悔的是什麼?”
“什麼?”他凝視著她的背影,整個人一動不動的,聽到她問,便下意識地這麼說。
“我最後悔的,便是因心裡那個疙瘩,沒能和你做夫妻,如今想起來,我心裡真是難受,我終究是對你不住!這都是我的錯!”
事到如今,她和蕭鐵蛋已經夫妻重逢,自己身份再也不是原先以為的寡婦,自然絕不可能做出什麼對不起鐵蛋的事兒。
“杏花,別瞎說!”他自然知道這話傳出去,足以要了她的命,臉色一變,忙制止了。
可是蕭杏花的心中卻就是愧疚得一抽一抽的,她望著這羅六,卻是又想起一樁遺憾來!
當初他們說定了要當一家人,只等他盤好宅子他們就搬過去,那個時候羅六抱著她,是要親她的,可是她當時終究別過臉去,沒親成。
她是記得羅六當時失望的樣子的。
他是個老實人,她不願意,他也就不親了。
此時此刻,望著眼前這個努力笑著的羅六,她卻想起了當時那個失望的羅六。
她忽然有些恨自己了,恨自己當時為什麼沒讓他親了,她想起當時羅六眼裡那失落,心裡便覺得痛。
怔了半響,她咬咬牙,狠狠心,忽然就跑回去,踮起腳來,拉起他的袖子。
她回來的太過突然,以至於羅六被拉住袖子的整個人愣在那裡,楞得像一塊石頭,怔怔地望著她:“杏花?”
可是當她扯住了他的衣袖時,忽然就想起了少年時的情景。
年少時,郭玉要親她,她腦子裡一懵,就沒有要躲閃。
僵了片刻,她終究是後退一步,頹然道:“羅六哥,這輩子,是我蕭杏花對不住你!如今也是我蕭杏花不知廉恥,背著夫君跑來見你,一切都是我的錯!不過你我之間,也僅止於此,從此後,橋是橋路是路,往日過去盡皆忘去!素萍姐墳頭前,每年清明節,記得幫我上三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