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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征戰在外,我經常想起這塊石凳子,想起當時教你識字,和你一起玩耍的事。”
“嗯……”最初,她也會想起,只是後來太過忙碌,也就不會想了。
“我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有抱著你坐在這裡的一天了,不曾想,到底是天可憐見,你和孩子們都在人世……”
他低聲呢喃的聲音,帶著些許嘶啞,就在她耳邊響起。
她不由得緊緊抱住他:“鐵蛋哥哥,等以後咱們年紀大了,就回來大轉子村好不好?再過以前那般的日子。”
其實繞了這麼一大圈,她忽然發現,最初他們在大轉子村的日子,才是她最懷念的,什麼錦衣玉食,什麼金簪子銀釵子,竟都不如他當年起手雕刻給她的木簪子。
“好,其實我也不是貪戀權勢的,只要你覺得回來好,那等這次北狄的事過去,我就把軍中的事安排安排,上一個告老還鄉的摺子,到時候回來咱們大轉子村。”
“嗯,在燕京城裡,我被許多人巴結著,就連太后娘娘都對我小心翼翼的,其實想起了,還是很覺得不安的,咱們何德何能,有這麼大福分。”
蕭戰庭垂眸凝視著懷裡的女人,眼中分外憐惜:“我知道你的,我們以後不在燕京城裡住了,回了大轉子村,我每日去山上采些新鮮蔬果來,再打點野味,你就給孩子們做飯吃。”
“好……”想想這情境,倒是極好玩的。
蕭杏花其實心裡明白,開弓就沒有回頭箭,到了蕭戰庭那個位置,哪能輕易就功成身退,所以他說的,不過只是哄哄自己開心罷了,但是她依然很愛聽。
這一晚蕭杏花睡得極晚,兩口子睡在這幼年時便曾睡過的大炕上,卻是並沒什麼睡意,於是便挨在那裡,望著窗欞外的夜空,聽著外面的蟈蟈叫聲,隨意說著家常。
到了三十幾歲的年紀,雖說並不太大,可是也有孫子的人了,所說的無非是兒女們的事,兒子的前途,女兒的婚事,再回憶回憶當初,也不知道說了多久,蕭杏花眼皮子發沉,終於睡去了。
第二天醒來,天已大亮,她忙爬起來,卻見兒女們都已經收拾齊整,蕭戰庭那邊也已經備好了香燭箔紙等,準備去給娘掃墓祭奠。
在嬤嬤伺候下用了早膳,片刻後鄉親們來了,於是一行人便上山去。
恰他們來之前下過秋雨,雖不大,可是山路上難免有些濕滑。秀梅這種弱質女子,自然走起來不順,幸好有千雲他們扶著。
夢巧兒則是仔細地照料著小姑子,免得她摔倒。
到了半山腰,蕭杏花感慨地望著這熟悉的一切,大口地呼著這山里熟悉的氣息,高興地給兒女們指著,說這裡曾經開過一塊荒地,以前你爹在這裡種地的,當時狗蛋還在低頭爬著玩。
說話間,已經到了蕭戰庭他娘的墳頭,看著那孤零零的幾個墓碑,以及上面刻著的字,眾人心情都沒了之前的輕鬆,變得沉重起來。
只見那最中間的墓碑自然是那位奶奶的,旁邊則是他們娘,以及他們自己的。
蕭戰庭先命人將墳頭雜糙去除,把蕭杏花他們的墓碑給平了,又給他娘添了幾把土,重新修正過了。
“咱們村,如今人丁稀少,活人都顧不上,倒是把夫人的墳也給冷落了。”村里德高望重的彭老爺子這麼感嘆說。
蕭戰庭其實心裡多少明白的,當年不知道多少壯丁都喪了命,村里劫後餘生,能顧上活人吃飯就極好了,哪裡還記得去修繕亡故人的墳墓。
他想想,其實也只是覺得自己不孝罷了,這些年,唯恐觸景生情自己難受,又想著燕京城侯府里也供著牌位,是以都不曾回來過。
燒了香燭,帶著幾個兒女媳婦,又抱著幾個月大的兒子,著實給娘磕了幾個響頭,說了說這些年離別的事。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蕭戰庭也沒說什麼,只是簡單地告訴下娘,杏花和鐵蛋牛蛋沒死,一直住在白灣子縣,如今恰巧碰到了,他們一家團聚了。杏花又生了個娃兒,叫千翎,那邊牛蛋媳婦也生了個,還沒起名字,只以小寶兒相稱。
他只是這麼平實地說說而已,蕭杏花聽著這些話,眼瞅著娘的墓碑,忽然一下子忍不住,便趴跪在那裡哭起來。
她自小沒爹沒娘,這當婆婆的,既是她婆婆,也就是她的娘。縱然當年偶爾間也會覺得婆婆終究更偏心鐵蛋,沒把自己當親生女兒看待,可是這麼些年過去,在她經歷了許多磨難,在她自己當了婆婆後,她也漸漸地明白,其實當年的娘,做得已經夠好了。
娘待自己,恩重如山。
蕭杏花一哭,身後的佩珩秀梅也跟著哭了。
蕭千雲和蕭千堯盯著他們奶奶的墓碑,想起過去娘說起奶奶的種種,也不由得眼眶紅了。
周圍的鄉親們,見此情景,年紀大的,也忍不住哭了。
當年的旱災,蝗災,戰亂,多少人生死離別,他們的親人,許多也都死了,再也無法回來了。
秋日的槐繼山下,鞭炮陣陣,香火繚繞,不知道多少人,一起祭拜著那個多年前死去的婦人。
待到後來,鄉親們都過去幫著再添一把土,兩個兒子也過去了,媳婦則是抱著小叔子兒子過去旁邊換尿布,墳頭前,倒是只留了蕭戰庭和蕭杏花兩個人。
“有件事,我一直沒敢告訴你。”蕭杏花紅著眼圈,望著那遠處的天高雲淡,這麼說道。
“嗯,你說吧。”蕭戰庭盯著他娘的墓碑,啞聲道。
“娘怎麼死的,你……你可知道?”提起這個,蕭杏花眼淚又要落下,只能拼命地仰起臉來。
“自己上吊死的吧。”
“你……你知道?”蕭杏花猛地抬起頭來:“你竟早知道了?”
她其實一直沒敢告訴他的。
他們娘,是上吊死的。
當時娘得了重病,癱在床上,起不來,可是村里人都要逃荒走了,再不走,不是餓死,就是也要染了瘟疫。
可是蕭杏花不能走,她有三個孩兒,還有個臥床的老娘。
於是他們娘,就取下自己褲腰帶,吊死在房樑上了。
臨死前她對杏花說,要杏花帶著三個孩子走,走得越遠越好,要保下三個孩兒。不能因為顧慮她這條老命,反倒害了孩兒們的性命。
蕭杏花糙糙安葬了娘,眼淚都沒抹乾淨,便趕緊帶著三個孩子逃命去了。
“是,我早知道。”
“你恨我嗎?我沒有照顧好娘……”
“我有什麼資格恨你。”蕭戰庭苦笑了聲,輕輕地掐下娘墳頭的一根狗尾巴糙,咬在嘴裡,品著那酸澀的滋味:“這都是我的錯,我把娘和孩子都留給你了,我以為村里人會照料你,可是誰曾想……”
誰曾想,接下來又是一場強徵兵,像顧大哥那樣的都被征走了,村里人根本自顧不暇了。
蕭杏花怔怔看了他半響,最後抿抿唇,還是把眼淚忍下來了。其實當初娘的病必然是治不好了,可是自己上吊死了,只為了不拖累她和孩子們,她想起來還是心酸。
好在,如今兒女都大了,連孫子都有了,日子過好了,娘在天之靈看到,必然也該含笑九泉了。
回到山下,一家人稍作安頓,便準備當晚的宴席。其實蕭家的家丁廚子早就去縣裡採買食材了,如今架上大鍋,開始準備宴席。
滿村的鄉親都來了,大傢伙各自帶了桌椅來,擺的蕭家前後院子都是,也有的帶來自家的瓜果,分給蕭戰庭和鄉親們一起吃。
縣丞一大早就得了信,也趕過來的,因蕭戰庭並不允他跟著一起上山祭拜,他只好等在山下,並幫著置辦這宴席。
有他在,這宴席看著自然比原本以為的增色不少。
這個時候大家原本祭拜的那種沉悶一掃而去,取而代之的是滿村子喜慶熱鬧的場面。這看起來分外無情,卻又是最實在的,村里人紅白喜事,都是要熱鬧的。
紅事固然好,可是白事也未必不能熱鬧。
畢竟死了的人走了,活著的人還要過日子。
這席面按照村裡的規矩,是分外男席和女席的,蕭戰庭帶著兩個兒子,在外面陪著鄉親們,蕭杏花則是和女兒媳婦們陪著家裡的媳婦嬸子奶奶輩的。
席間,免不了鄉人們的欣羨和好奇。
“杏花,鐵蛋在京城裡坐著什麼官啊,我瞧著這好生威風,縣丞那麼大官,竟然還怕鐵蛋?”
蕭杏花抬頭看過去,問這話的女子,頭上包著個洗得掉了色的包巾,並個荊木釵子,身上穿著半新不舊的一件薄花襖兒,看著多少有些不合時宜。
臉上頗有些疲憊倦容,眼角紋路清晰,下巴那裡還仿佛有隱約的疤痕,前額處也有幾縷白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