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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會......"李驚瀅難以置信地喃喃著。
"是啊,父皇也沒有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他原本以為至少會有一位皇子宅心仁厚,心存善念......呵呵......結果卻是這樣......"
"後來,父皇依然傳位於朕,可是在朕登基的那天,你知道他對朕說什麼嗎?"
李擎煊忽然大吼起來:"他說朕不具帝君資質!立朕是因為'無人可立'!他竟說無人可立!朕從懂事起便勤勉苦學,兢兢業業,沒有放鬆過片刻!朕博覽群書,十四歲便讀書萬卷,被天下譽為驚世之才!朕精通天文地理、詩詞歌賦,熟讀安邦治國之道,十八般武藝無所不能!和性、謀人、御權的真諦朕全部通曉!朕甚至不惜親手殺死了兩位兄長,得來的卻是四個字:無人可立!!"
李擎煊驀然抓緊髮絲,痛苦的低吼起來。
"父皇!"
李驚瀅眼中一澀,下意識的握住父皇老邁的雙手:"父皇,您即位至今建下無數千秋萬世的功業,周國無不臣服膜拜,百姓無不擁護愛戴,您是一位百年難遇的好皇帝!不論百年、千年,您的英名都會流芳百世!您的政績都會福澤宗元子孫!"
李擎煊卻說不清是哭還是笑的搖搖頭:"你不懂......朕真的很恨他,恨朕最敬愛的父皇用四個字就否定了朕的一切......所以,他勤政愛民,朕就比他更勤政愛民!他愛民如子,朕就比他更愛民如子!他能做到的,朕一定要做到!他做不到的,朕更要做到!朕要讓他在九天之上親眼看著他眼中無能的皇兒做的比他更好!好上千倍、萬倍!可是......可是朕還是辦不到......朕差的太遠太遠......"
"父皇,您做到了,您是一位真正的好皇帝!"
李驚瀅喉間閉塞,原來,一向意氣風發的父皇的心中,有著這樣一根鋒利的尖刺,刺入骨血,無法拔除。
李擎煊,被後世譽為仁淵帝,拉開了'三德盛世'的序幕,其後三位明君:廉德帝、正德帝、崇德帝無一不是在仁淵帝開創的昌泰盛世之中錦上添花,其國力、軍備、民生、邦交都達至宗元千年歷史的最頂峰。
而這些後話,卻是此刻的李擎煊毫無信心榮獲的遙遠讚譽。
"朕真的不貪心,朕想要的,只是父皇書房裡那把朱漆龍椅......被父皇喜愛的自豪、被父皇選中的殊榮,只要能坐上它、得到它,朕就會心滿意足......"
宗元的皇帝像個孩子一般泣不成聲:"朕這麼努力,只不過想聽到父皇一聲誇獎,聽他說一句'擎煊不愧是朕的皇兒'......所以朕拚命的想要達成他的期許,最後的最後,朕卻只得到四個字:無人可立......呵呵,那朕嘔心瀝血到底是為了什麼?這個問題,朕至今想不明白,朕這麼努力到底為的是什麼,朕又獲得了什麼......"
李驚瀅的皇祖父---亘古帝李思灼,是一個猶如天神般的人物。他將宗元的版圖擴大了兩倍,率先推廣不問出處為人善用,恩威並施,提拔了許多糙莽英雄為國效力。在他當政其間無一劣評,連作為敵國的鐵勒可汗都對他推崇再三,徹底奠定了宗元位居諸國之首的地位。
千古一帝,已是能賦予他的最低讚譽。
做為這樣一位神人的繼承者,李驚瀅可以想像得出父皇面對這些光環的壓力何其之大,他甚至可以想像出父皇是如何辛苦的追逐著皇祖父的影子,生怕玷污了皇祖父留下的威名。
可是,窮其一生,得盡天下美名,卻獨獨沒能得到他最想要的一人的讚許......
第六十章
"父皇......"
李驚瀅不知該如何安慰眼前這個憔悴的長輩,他唯一能做的,只是輕輕地呼喚著他。
"所以,朕一直告訴自己,不能讓你們走上朕的老路。朕百般化解你們兄弟五人的衝突,生恐有一天你們也陷入這個詛咒當中。當驚鴻和驚濤的矛盾日益尖銳時,朕真的恍然看到了從前的自己,朕真的很惶恐,很害怕......"
所以,才不擇一切手段,百般阻撓,甚至不惜違背我的意願嗎?
李驚瀅怔怔地出著神,半晌,才輕聲道:"現在還來得及啊,父皇。六皇兄足智多謀,又有孝義之心,他......"
李擎煊驀然打斷道:"不行!這片江山是祖宗留下的基業,朕有生之年絕不能讓它有半分損傷!朕千挑萬選、苦苦斟酌,就是因為朕擔負不起錯托於人的罪名!可是人心難測,當了皇帝更是容易被萬民的景仰、百官的頌揚沖昏了頭腦,真以為自己是神龍臨世、自有天佑!'真龍天子'四字是天地間最可悲的笑話!此刻,朕可以相信你們忠孝仁義,但一年、五年、十年之後,又有誰能信譽旦旦永遠不變?那時,若連朕都沒有廢帝另立的權力,還有誰能撥亂反正?難道讓朕眼睜睜的看著這片江山就此斷送?!"
"父皇......"
"朕一生嘔心瀝血,從不曾放鬆半分!朕沒有得到過什麼,也從不奢望會有所回報!但朕只求九泉之下見到兩位兄長時,可以反問他們一句,如今宗元國力興隆昌盛,他們是否能做得比朕更好?再問父皇一句,當年你說無人可立而不得不立兒臣,今日再看兒臣將你的河山治理的井然有序、愈發強盛,你是否願收回當年的話?驚瀅,朕可以一生一世無一回報,但只有這個目標絕不能有半分差池,朕又怎能容許最後有一敗筆!"
"所以,您要立一個在您掌握之中的皇兒,當他令您覺得有負所託,便可以隨時廢君?而六皇兄......卻不在您的掌握之內?"
"沒錯!"
李擎煊大喝道:"朕的繼承者絕不能比朕差!他的一生要比朕更加嚴謹完美!朕有生之年要看著他每一步都走的穩若泰山,毫無差池!朕百年之後,要驕傲的對父皇和兩位皇兄說,那就是朕的繼承人!朕千挑萬選的新帝!這才是朕的預想,朕的目標!朕又怎會允許一個無法掌控的變數破壞朕的計劃!"
李驚瀅完全啞然,原來,父皇對權勢如此執著的背後,竟是一顆內疚而拼命補償的心......
他如此辛勞,只是為了向兩位死去的兄長證明,他得到皇位的原因是他能做的比他們更好。他如此努力,只是為了請一位對他失望的父親收回成見,告訴他當初立他為帝是多麼英明的選擇。
他的籌碼只有兩個,父皇給他的江山、他給皇兒的江山。後者不能比前者差,要青出於藍更勝於藍,他才有顏面理直氣壯的面對逝世的親人。
所以,他才會執著到近乎偏執的地步,不惜一切代價。
"父皇......"李驚瀅的口吻中湧起一絲憐憫:"這樣太累了......您已經做的夠好了,太上皇、兩位皇伯會滿意的......"
李擎煊無力地搖搖頭:"還差最後一步......只差最後一步了......"
"父皇,您有沒有想過也許六皇兄正是您所期許的那位皇兒?他的勢力之深涉及皇宮大內,他早有顛覆河山的籌碼卻遲遲未動,而根本原因正是因為他對您的一片孝心?六皇兄性情木訥寡言,不善言辭,常令旁人有所誤解,但不代表他便是狼子野心的陰狠之輩。"
李擎煊卻冷哼一聲:"勢力之深?他收買一個玄紹還掀不起什麼大風大浪。"
李驚瀅苦笑著搖搖頭:"他若早有謀反之心,也許我們幾兄弟便拖不到今日這般局面......"
若非親眼所見,李驚瀅也無法相信六皇兄能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遍布心腹。而他更加願意相信,六皇兄讓他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還會有更深、更多。
"你既對他有如此信心,此刻你逼寫遺詔,豈不是有意與驚鴻豎敵?"李擎煊有些不解地反問道。
李驚瀅卻淡淡一笑:"有何不可?"
李擎煊怔了一下,忽然微微一顫:"你怕驚鴻逼宮奪權,索性攬下這個惡名,到時驚鴻只需領兵入宮將你手刃,他便可名正言順以護駕之功登基為帝?"
李驚瀅不置可否,李擎煊萬分錯愕,仿佛從不認識眼前的皇兒:"朕從不知道你與驚鴻有這般深交......"
李驚瀅搖搖頭,輕輕一笑:"我與六皇兄從未把酒言歡,從未推心置腹,從未榮辱與共,又何來深交?"
"難道你不知道,他只需借剿滅瀅王之機,犯上弒君,再栽贓於你,由你背負千古罵名,他便可安然登基?"
"兒臣又怎會不知,他人的犯上之舉便是自己建功立業的良機呢?"
李驚瀅笑了,當年他就曾提醒過四皇兄,逼宮奪權只會成就他人的奠基之石,自己又怎會不知?
"那你還......"李擎煊忽然語塞,眼中的驚詫更甚:"你明知如此,卻要犧牲自己成就驚鴻?你還說你與他沒有深交?"
李驚瀅再度搖頭:"兒臣並不想成就某人的霸業,我......只想結束這場紛爭......如果四皇兄的鮮血、五兄弟的情誼、父子的情份依然不足以滿足這場血戮,一定要再次見血,那就由我來獻上最後一份祭品,就此了結這段孽債,徹底結束。"
李擎煊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末子,忽然乏力的一笑:"朕真的要好好反思......為何會把自己的兒子逼到這一步......"
說罷,李擎煊苦笑著慢慢垂下頭,精神萎靡,似是心灰意冷。李驚瀅多少心中不忍,正欲安慰,忽然眼前寒光一閃,李驚瀅本能的持刀卸去驀然襲來的軟劍,眼前銀光閃動,刀身一麻,劍刃已經抵在咽前,而他手中的長刀也同時架到了李擎煊的脖頸。
李擎煊手持長劍,淡淡的問道:"記不記得朕教過你們什麼?"
李驚瀅神情平靜,慢慢答道:"即使入寢,也要有兵器在手。"
"你和驚濤是五兄弟之中,最不把這句話放在心頭的兩個人。"
李驚瀅暗嘆一口氣,自己確實沒有將這句話奉若警語,僅逢變故之際才會在袖中、靴中暗藏保命匕首。雖然此刻,自己的手上除了長刀外亦有其它利器,卻大意的以為毫無防備的父皇便會兩手空空。
能在腰帶中暗藏的軟劍,素來都是宗元皇室重金聘請的絕世名匠精心打造,劍身柔軟似羽,卻削鐵如泥、吹毛立斷。
如今劍尖抵咽,形同命懸一線,這一疏忽,只怕不是片刻間便能彌補的過失。
李驚瀅心中暗惱,但臉上不為所動,還輕鬆的一挑眉毛:"你我都已制住對方,平分秋色罷了,兒臣未必是輸。"
"眾皇子之中你的武功最差,又疏於練習,權作強身健體之用,真到搏命之時,你以為會有幾成勝算?"
李驚瀅見識過父皇精湛的武功,深知他所言不虛。自己用武多為一股巧勁,能搶到先機便能險勝,如若不然,必輸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