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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皇兄不知從哪處得知玄紹奉皇上之命囚禁了我?
天大的笑話!若玄紹不說,普天之下又有誰能泄露出這個秘密?
只怕玄紹是算準了八皇兄關心則亂、會顧不得細想便貿然入宮質問父皇,故意趁父皇尚未知曉他有結黨之嫌以前除掉八皇兄!只怕這簡單幾句'向微臣要人'、'臣只能裝作不知'、'漩王大怒'、'沖入宮中質問聖上'中大有名堂,才能導致父皇龍顏不悅,將八皇兄打入天牢。
再看玄紹,他微垂眼瞼,雖並未直視李驚瀅,但神情泰然、毫無畏縮閃爍之意。換言之,這個人堅信自己沒有做錯,所以不會流露出半分心虛。
李驚瀅一下子想到了大皇兄身邊的沉江,不由更加心寒。
下意識地看向六皇兄,他的目光因自己的視線而產生了一絲困惑,卻並沒有太多情愫。李驚瀅不由心下思忖:我能想到,六皇兄卻沒有想到嗎?是因為他太過信任玄紹而沒有絲毫懷疑,還是......心知肚明,故意縱容?
六皇兄對皇位勢在必得,八皇兄又來勢洶洶,二人遲早有一天會勢同水火。八皇兄並不知六皇兄的底細,只怕已做出不少令六皇兄不悅的挑釁行為。就算六皇兄欲除八皇兄,那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一想到六皇兄像玩鼠的貓兒一般將八皇兄玩弄於股掌之間,而八皇兄還懵懂不知,李驚瀅的胸口便一陣窒息。
六皇兄到底知道,還是不知道?
忽然湧起了前所未有的厭惡感,李驚瀅強迫自己不要再多想下去。他疲倦地閉上了雙眼,輕輕枕到了李驚鴻的肩頭,細若蚊哼的小聲說道:"如果......咱們五兄弟生於普通百姓之家......"
謙和守舊的大皇兄大概會成為一位私墊先生,將仁愛慈悲的信仰授予他的學生。
狡猾多端的四皇兄大概會成為一位商人,走南闖北、斂財生金,富甲一方。
沉默寡言、勤勉刻苦的六皇兄大概會白手起家,自創一番事業,揚名立萬。
八皇兄心思慎密,觀察入微,說不定能做官衙的師爺,協助縣官老爺屢破奇案。
而我......便做一個樸實的農夫,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自給自足、豐衣足食。
那時,就算五兄弟之間仍有矛盾、仍有間隙,卻不必這般絞盡腦汁、顧忌猜疑、身心疲憊,甚至,還會有性命之虞。
如果真是那樣,會比現在幸福的多吧......
默默傷感時,李驚鴻不帶感情的聲音慢慢傳來:"我們是皇子。"
李驚瀅哧哧地笑了起來,是啊,我們不是普通百姓,我們是皇子。
一生下來就享盡榮華富貴,一世福祿數之不盡,萬人追捧膜拜、高高在上。尋常老百姓追尋一世的東西我們唾手可得,與之相應,普通百姓唾手可得、甚至棄如敝履的東西,我們卻追逐一生依然遙不可及。
這,就是身為皇子的代價。
第五十四章
李驚瀅沒有向玄紹或六皇兄質問什麼,他對自己說,已經不信任六皇兄多次、辜負了他多次,這一次,哪怕自欺欺人也要強迫自己完全的信任六皇兄。
與此同時,李驚瀅再一次想到了沉江。
為什麼這些忠心耿耿的人自詡代行難全之事,卻把一道道鴻溝深壑劃在我們兄弟的情誼之間?自詡為我們著想謀福,卻令兄弟之情徒生隔閡猜忌?只因為他們的出發點是忠誠有利的,破裂的結果便由我們來承擔嗎?
到底,是有今日的局面才有這樣的幫襯,還是有這樣的幫襯才有今日的局面?這其中的對錯,只怕蓋棺也難定論吧......
玄紹領著李驚鴻等人走進山谷深處的一處桃花林。那裡桃樹過千,綠葉疏密,花團爭妍,腳下翠糙青綠,隱約可聞水瀑悶雷般的聲響。玄紹走至一棵桃花樹前,俯下身拾起一塊毫不起眼的石塊,誰知那石塊下方竟連著一條鎖鏈,玄紹頗為費力的拽起,隨著他一步一步扯動鎖鏈,李驚瀅微覺腳下大地轟鳴,不知是不是錯覺,遠方傳來的瀑布水聲漸漸轉小,慢慢的便聽不清楚了。
玄紹鬆開雙手,石塊立刻飛回原地,任誰都不會想到這塊普普通通的石頭下,竟會牽連著離開這裡的暗道。
李驚瀅四下環視一番,桃樹錯密無序,一片妖灼粉海。之前走入桃林時並未留心,此刻再想記住這棵桃樹的位置實在困難。暗暗記下日頭和樹影的角度位置,但心中也隱隱自知難作依據。
不過無妨,只要接下來的步子、位置、還有棵數默記在心,只需倒著走一遍便可找到這裡。
正在暗自打定主意,玄紹忽然微笑著看向李驚瀅:"請恕微臣多有得罪。"
說罷,玄紹由袖前抽出一條長巾,恭敬的說:"瀅王殿下心思慎密,有過目不忘之能,所以,還望殿下能體諒微臣的保全之慎。"
李驚瀅不由暗中嘆氣,有玄紹在此,果然不能太異想天開。
沒有反抗的被長巾蒙於眼上,密不漏風,眼前頓時一片漆黑。李驚瀅下意識地試走一步,馬上感覺到一雙有用的大手扶住了自己。小心地摸了過去,對方卻並沒有避忌的松回手,也因此知道了他是誰。
"多謝六皇兄。"
"嗯。"
在李驚鴻的扶引下,李驚瀅慢慢地走著,刻意打消了在心中勾勒地形的本能,他默黙地告訴自己:如果六皇兄覺得記住也無妨,他便會阻止玄紹為我蒙眼。但六皇兄並沒有阻止,可見他也不希望我知曉這裡的秘密。
那麼,我要克制住全身上下每一處本能,順從六皇兄的意願。
可是......本能之所以稱之為本能,便是因為它深入骨髓、揮之不去。
就如同此刻的李驚瀅,不論怎樣打斷腦中浮現的場景,他依然模糊的勾畫出一張黑暗中的地形圖。雖然因為他屢次的刻意中斷而令這張地圖不盡準確,但他知道若再一次來到這裡,他便能找到大致的位置......
當眼睛上的蒙布被解下時,李驚瀅只能在心中默默的苦笑不已。
僅是讓自己不要去默記一段路途便如此困難,難怪自己百般嘗試信任卻屢屢猜忌遲疑。宮廷教給自己東西,只怕已經深入骨血,再難拔除了吧......
眼前水霧朦朧,墨綠的水潭深不見底,那條壯麗的瀑布竟已經消失不見,只有稀稀漓漓的殘水自高處落下,沖刷著已經磨圓的岩層峭石。若非空中那道絢麗的彩虹,很難想像這裡曾經有一條氣勢磅礴的瀑布。
而褪盡的瀑布水後,有一個諾大的黑洞,清晰可見的階梯層層遞上,直至洞口。
李驚瀅不禁嘆為觀止,原以為它是一道無與倫比的天然宏觀,卻沒想到是一處巧奪天工的人工瀑布。那傾注的奔騰水流,只是為了隱飾水後的這個玄機,這是多麼奢華的手筆。
"這裡到底是何人建造?"李驚瀅感慨道。
"這裡只是'宗元密錄'中提及的一項秘密罷了。這其中緣由,只怕僅有當年的史官與帝王才會知曉,知情者在當代便已無人倖存。"
因為保護秘密的最好辦法,便是由死人來信守。
李驚瀅第一次聽到'宗元密錄'四字。雖深居皇宮二十多年,自問對宮廷密聞了如指掌,卻從未聽到過關於這四字的支言片語。只怕,這密錄內的內容已經不僅是'秘密'而已了,深到連它的存在只能由代代皇帝口耳親傳,不為人知。
而玄紹,也是用了一輩子的光陰和忠誠,才換來這個不為人知的秘地吧。
李驚瀅跟隨李驚鴻等人慢慢走上濕漉漉的石階,腳下不慎一滑,立刻被李驚鴻牢牢的扶住。
李驚鴻的眉頭微微一皺,多少有點'真笨'的譴責目光。李驚瀅不知怎得,見到六皇兄露出關心的模樣莫名一開心,調皮地沖他吐吐舌頭。李驚鴻仍然面無表情,對李驚瀅的討喜舉動毫無回應,眉頭皺的更深,眼神中的'真笨'好似應該變成'好傻'......
李驚瀅再次深信,將來下嫁六皇兄的女人若沒有索然無味的渡過一生,那她便真是人中龍鳳了。
但是再度前行時,李驚瀅的手卻被李驚鴻緊緊握住。有了李驚鴻的扶持,這段濕路變得好走了許多。李驚瀅忽然在沒人看得到的地方,深深一笑。
漆黑的洞穴內灑落一個光圈,仰頭望去,才知洞穴上方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天井。天井正中架起一座高不見頂的吊梯,粗實的木樁撐起一個看似不可能的高度。
李驚瀅張著嘴巴仰望天井的亮點,如果這個洞口足以通過一架吊梯,但在洞底看上去卻小的不如一個指甲蓋大小,那這個洞到底有多深?
李驚瀅不由嘖嘖咋舌。
李驚瀅、李驚鴻、玄紹、玄尚德依次走上了古舊的吊梯。玄紹拉下閘門,吊梯緩緩升起,有一定年份的木板和繩索令李驚瀅難免心驚膽戰。但是比腕口還粗的繩索穩穩地捲動著,平穩地將吊梯升了起來。
李驚瀅下意識的敲了一下吊梯的木板,渾圓沉悶,隱隱有聲。李驚瀅第一次接觸到這種質地的木料,竟一時無從判斷是哪裡的木材。雖然布滿了厚厚的灰塵,看上去足有百年未動,但這種結實的聲響卻好似千年也不足以腐朽。
"不論這裡是何人建造,此人都極具匠心,非凡人所及。"李驚瀅喃喃自語道。
隨著吊梯的上升,光線也越來越強。快至洞頂時,吊梯停到一處盤旋石階前,石階遙遙而上,直達洞口。眾人走下吊梯,李驚瀅正欲前行,忽然腰後一緊,回頭一看,卻是玄尚德扯住了他的腰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怎麼了?"
與玄尚德同在屋檐下共同生活了半月,李驚瀅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將他當作弟弟般看待。
身為末弟的李驚瀅從未體驗過為兄的感覺,但是在戲弄玄尚德時看到他或又氣又惱、或故扮老成不予理會的模樣,便會莫名的親切,忍不住又會逗弄一番。這種感覺,應該是一種親人般的喜歡吧?
所以,李驚瀅目光溫柔地看著玄尚德,等待他開口。
玄尚德似乎想說什麼,可是總難以啟口,急得淚水直在眼眶裡打轉,小臉也漲的通紅,卻怎麼也不肯鬆開手。
"尚德,不得無禮!"玄紹不悅地喝斥道。
玄尚德一顫,這才緩緩的鬆開了手......
忽然,李驚瀅一把握住他想縮回的手掌,笑著抹去玄尚德眼角的淚光,帶著幾分不正經的語調戲謔的說道:"這半個多月以來,現在的你看上去才像個真正的孩子。怎麼了?是不是捨不得我?"
李驚瀅能夠預知,此刻,玄尚德可以依戀的扯住自己的腰帶,但是一年、兩年、三年甚至更久之後的再次見面,他只會恭敬的一行禮,喚一聲'殿下',便絕無半分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