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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夢難醒是孽緣(中)
第八章:塵夢難醒是孽緣(中)
瑤光終於走到了曲廊的盡頭,她指骨蒼白分明地抓扶著最後一根高柱,急促的呼吸還未平復,她已無聲失笑起來,笑到最後連眼淚也笑出來。
她用冰涼的手指拭去了眼角的淚,她顫抖著唇瓣緩緩吐出一口氣,慢慢倚靠了柱子。她閉眼仰面,容色戚戚。
她孑然獨立良久,涼薄的霜露點點沾染上她的面頰,濕潤了斑駁的淚痕。她恍惚回神,方覺夜色已深。這個時辰盛宴應該早已結束,可她到仍也未回去寢殿,小滿應該等得著急了罷?思及此處,她收斂神色,拿手抹了抹臉,準備回去。剛使了力氣邁出一步,就聽濃重的夜色里,自庭院小湖旁寬闊的石子路上傳來些許動靜。
瑤光心中莫名一緊,收了步子,她隱著身形偷偷向那方望去。只見月色下湖面波光粼粼,樹影重疊間兩個身影印著微微動盪的水色月光漸漸清晰可辨。當先一人身姿綽約、端莊美麗,是著了盛裝的君夫人。她的身後跟著一名中年婦人,衣著打扮比一般奴僕要得體精緻得多,卻是從小撫育姜宜的徐嬤姆。
兩人行過來的方向,正像是從君父寢宮中出來,路過此地想必是要回自己的寢宮。瑤光啞然,方與姜宜起過爭執,這下忽又遇上君夫人……今晚究竟是怎麼了?她微弱苦笑,眼下進退不得,只能待她們走過之後再回寢殿。
眼見得那兩人一路行來,君夫人神情淡漠,而徐嬤姆眉頭緊蹙,四下寂然無人,她急走幾步貼近君夫人,神色凝重地開了口:“夫人,依著主君現下的病情……我們怕是要早做謀算了。”
隱在暗處的瑤光聽清此言,不由一震。但見君夫人驀然停了腳步,神情仍是淡漠,只是斜睨了徐嬤姆一眼。
徐嬤姆泯了泯唇,望著君夫人,臉上浮出悲戚之色:“夫人難道未曾看出麼?主君如今不過是在強撐。奴下伺候在旁,看得真切,方才主君咳嗽之後,那絹帕上沾染的分明是鮮血!夫人,主君怕是就這一兩年……”
她話還未說完,生生被君夫人冷冽的眼神逼得噤了聲,君夫人陰沉地看了她半晌,“說出這樣的話,你是嫌活得太長了?”她冷哼一聲,語調譏誚:“謀算?你以為當真瞞得了他?他是病,可不是瞎……這齊宮之中又有誰能真正算計得了他?”
徐嬤姆使勁咽下一口唾沫,額上冷汗連連,她微微張口,半天才從喉中擠出一絲音語:“可是夫人……若失了先機,往後必是死路一條……”
君夫人聞言,眼光一閃,“得了先機就能不死麼?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這是一條死路,可我仍義無反顧地走過來了。”她闔上雙目,隱藏眸中晶瑩,“我現在唯一的希望只是想讓姜宜嫁得好一些,在我仍是君夫人的時候。那孩子太要強。鄭世子分明不喜歡她,她不會幸福,我極力阻止,她卻終究費盡心機毀了今晚的指婚。”
瑤光心頭一顫,只聽徐嬤姆壓抑哭道:“夫人……”
君夫人一反往常傲然,竟柔和地笑了起來:“說起來,真是委屈瑤光那孩子了。主君病情最嚴重那幾日,世子眼巴巴地在雨夜裡跪了一夜將她求回來,今日卻遇上這等事。她和麗姬都是命苦……”她說著似是慢慢回憶起了往事,目光飄忽在水紋動盪的湖面,“一晃竟都這麼多年了……可我還是記得當年麗姬那美艷逼人的模樣,比起如今的二公主風韻更佳。當年,當年主君深愛於她,可你知道她是因何死在我手上的嗎?”
瑤光的心上仿佛被人重重敲了一擊,耳邊嗡鳴。麗姬,麗姬……那正是她的生母。她屏住呼吸,手心冒出一層又層的細汗。
徐嬤姆頓住哭聲,木訥地望著君夫人,“麗姬當年寵冠齊宮,積怨太多,不只夫人您一人想要除掉她。”
君夫人搖了搖頭,神情雖是笑著,卻流露一絲蒼白無力,“想除掉她的人,的確是很多,可是沒有人敢真正動手。主君當年深愛於她,情濃之人最抵禦不了的便是相互猜忌,彼此都疑心對方沒有那麼愛自己,我不過是讓他們之間的間隙更多,真正讓她死去的因由,卻是主君……”她深吸了一口氣,“宮裡都傳是我毒殺了麗姬,可,授意我毒殺麗姬的那個人,正是曾經深愛她的主君!我不過是順應他的心意,否則,怎麼可能站在君夫人這個位置!”
“說到底,我不過是他的一枚棋子。從未得到過他半分真心,又怎麼能奢望與他斗?”
話說到這裡,瑤光已再聽不下去任何一句。像是跌落深不見底的淵壑,她只覺身體失重,而一顆心跳動到急速便開始一陣勝一陣地抽痛。喉頭似被東西堵住,呼吸困難至極。她緊緊倚著背後的柱子,卻終於慢慢滑坐在地。腦中的思緒僅有君夫人那句“授意我毒殺麗姬的,正是曾經深愛她的主君!”
手指緊握成拳,直到有淺淺血跡印出來她仍不自知。她一遍一遍告訴自己,那不是真的,那不是真的!她的君父,說她是齊宮最明亮星辰的君父,怎麼會是殺害她母姬的主使!
她思緒混雜,掙扎著想要逃離這個地方,似乎只要離開了這裡,便也能將所有的一切一起逃離。無奈身上的力氣竟如被抽乾,怎麼都站立不穩,終於她只能坐在地上捂著自己的嘴巴笑得無聲而瘋狂。
庭院中的君夫人和徐嬤姆不知何時離去,只留她一人仍在這寒夜煢煢。她笑了好久,才慢慢停下,呆呆地坐在那裡,忘記了動作,忘記了一切。
這一坐,竟就是一夜。待到天色微亮,才被滿臉焦急疲憊的小滿尋到。小滿緊緊抓著她的手,喚了好幾聲,瑤光才木訥地看了她一眼。小滿急得都快哭出來了,想要將她攙扶起來,才剛一觸碰到她的衣裙,就發現已經被霜露染得濕潤。小滿心中又急又痛,連忙摸了摸她的額頭,受了一夜的寒,果然已是滾燙。
小滿使足了力氣,終是將瑤光攙起。瑤光此時神智略清醒了點,可是坐了太久腿腳早已麻木,只走了兩步,身體已不受控制地傾倒,所幸小滿緊緊攙扶著才沒又跌到地上。兩人步履艱難,瑤光忽而微弱笑著落下淚來:“從始至終都是你和我在相依為命。”
“二公主,鄭世子他……”小滿昨夜就已得到消息說鄭世子拒婚,所以眼下當她是為情所傷。
瑤光輕輕搖頭打斷她,再說不下去,只咬著唇緊握著小滿沉默而緩慢地走回寢殿。
臥在床榻,她終於病勢洶湧。身體愈發燙了起來,額頭開始突突地痛。思緒零碎,像是踩在雲層上,飄忽不定。恍惚中似乎記得小滿喚了大夫為她把脈,又餵了她湯藥,給她手上指甲掐出來的痕跡上藥。
瑤光燒得厲害,根本不曾真正熟睡,只有一個又一個的夢境接踵而來。她夢見回到很小很小的時候,母姬迎著暮色站在窗前,神色期盼。她在睡夢中好像能夠切身體會到母姬的悲痛的心境。她依稀記起那時候,母姬消瘦地很快,她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等候君父,可是最終等來的卻是青夫人的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