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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光狠狠咬住下唇,腹中疼痛愈甚,額上更是冷汗不歇。耳聽得那奴僕快言快語寬慰著她——“夫人別怕,忍一忍就好,穩婆馬上就會趕來!”一邊說,一邊為她擦拭額上汗水,又取了乾淨的棉帕,來替代她被咬出血痕的下唇。
做好這一切之後,穩婆和醫官已相繼趕到。瑤光痛得呼吸都困難起來,她覺得眼前人影重重,四處都在忙碌,她耳旁聽到各種雜亂的聲音,額上有溫暖的錦帕在不斷擦拭。越到後來,疼痛越是撕心裂肺,全身的衣衫都被汗水打濕,連身下的錦煙也被她生生抓破一塊。她只能努力聽清穩婆的呼喊,下意識地照做。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竟已暮色四合,她早已筋疲力盡,聲嘶力歇,根本再使不出一點力氣。旁邊的奴僕不斷餵她燕窩粥,指望恢復些體力,她勉強吃了幾口,再無法下咽。醫官連連為她施針,穩婆也使出渾身解數。
姬允早已趕了回來,在門外焦急踱步,隱約低聲在質問奴僕什麼。
瑤光又掙扎奮力了一會兒,就在她意識快要模糊之時,身上忽而一輕,旋即一聲嬰孩的哭啼劃破剛剛降臨的夜色。
“夫人……”下一瞬,姬允顧不得講究,徑直破門而入。瑤光依稀聽得穩婆連聲說著恭喜,房中所有人臉上皆是喜氣洋洋。
瑤光心中慢慢鬆懈,微弱地扯了扯嘴角,終於撐不下去,昏睡過去……
待她醒來,已是夜色深沉,房中燭光冉冉。姬允親自抱著一個紅色襁褓,擔憂地坐在床邊,此刻見她醒來眼中喜悅遮掩不住,忙抱了襁褓在她眼前,聲音顫動:“瑤光,我們有兒子了……”
瑤光眼眸轉動,一種奇妙的情感從心底貫然而出。兒子?眼前這個被襁褓緊緊裹住,又紅又皺的小傢伙便是從她肚子裡爬出的兒子麼?她想伸手撫摸他一下,這小傢伙一定好輕好軟,可是她的手竟然抖得厲害,幾次都沒敢落下手去撫摸,怕驚擾了他的夢境。
手被溫暖輕輕握住,帶著她撫摸到小傢伙臉上。她心中那種奇妙的情感更甚,她順著帶動她的那隻手望向姬允。姬允伸手為她拭淚,“別哭……”
瑤光聞言,方驚覺自己臉上濕潤一片,她點點頭,憐愛地看著熟睡的小傢伙,慢慢破涕為笑:“他好醜……又這么小小的,軟軟的,以後會長成什麼樣兒呢?”
姬允滿目柔光,也笑起來,“都說兒子如母,將來一定比我好看……”
瑤光禁不住噗呲一笑。
成婚近一年來,他們或許親近卻從不親密。姬允的好,瑤光一直有意無意在迴避,而這一刻,孩子的出世,讓兩人之間那層若有似無的隔閡好像在慢慢消散。所有溫情以外的一切,都被暫時拋卻。
短短几日光景,寒冬來得十分突然,昨夜下了一場大雪,今日格外的冷。瑤光的房中燒足了炭火,此時暖意融融,姬允正親自餵她湯藥。
夫妻倆正低聲討論孩子,忽聽房外腳步聲急促,很快已到門前,有人大聲稟道:“主君,八百里加急快報!”
“呈上來。”姬允皺眉吩咐。立時,房門打開,一個伶俐的奴僕托著竹簡疾步上前。
姬允並不避諱瑤光,當下便拿過那隻竹簡細細翻看。半晌,忽而長嘆一口氣,抬眸過來怔怔地看著瑤光,嘴唇微張,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瑤光本不欲參言,但見姬允如此看著她,不由心中一動。“與我有關?”
姬允臉色沉重地點點頭,仍沒有說話,略有猶疑,他將那竹簡往瑤光身前遞了遞。
瑤光遲疑地看了姬允一眼,旋即緩緩抓過那隻竹簡。她只是隨意一瞟,卻如遭驚雷——齊,僖公甍逝。
手中竹簡豁然滾落,徑直滾到地上去,鋪成一條。她腦中只嗡嗡作響,看向姬允,不能置信,“齊公……甍逝?”
“瑤光……”姬允沒有正面回答,只皺著眉頭目光憐惜。
心好像被緊緊扼住,連呼吸都極其不暢。瑤光闔眸,一串眼淚滑落而至,整個人幾欲倒下。甍逝,甍逝……所有的記憶猶如颶風一般在她腦中瘋狂旋轉,最初的疼愛,中途的捨棄,最後的怨懟生恨。
他說,你越來越像你母姬了……
正因為她越來越像母姬,所以他每次見到是不是都會心痛?想要忘記的過往,她卻總提醒著他記起。
這是一個解不開的結。她說過要不死不休。不死不休……如今他死了!他竟死了!多麼諷刺,她的怨懟還沒能消除!
瑤光忽而低聲笑了起來,笑聲漸漸不可抑制。這是對她的報應抑或是寬恕?她費盡心機想要謀害生父,可是現在什麼都白費了……她該哭?還是該笑?哭的是大仇未報,笑的是她終於不再活得費盡心力。
造化如此弄人。
因在月中,她與姬允一直分房就寢。而現在她新近喪父,姬允欲留下寬慰,被她淡淡回絕,幾番要求無果,又怕徒惹她煩憂,只好多多叮囑,又留下得力奴僕在外照看,才遲疑離去。
瑤光渾渾噩噩地過了整夜,直到破曉也無法成眠。四周靜謐非常,隱約還聽得見院裡積雪壓斷殘枝的聲音。她忽而緩緩起身,屋內炭火正旺,又四處鋪就皮絨,即便只著單薄的中衣也不會太冷。
此刻,她徐徐從隨身小囊里拿出柳如給的那包□□,神情怔愣。半晌,終於指尖顫動。瑤光慢慢地走到角落裡燒得正旺的銅製火盆旁,紅彤彤的火光熨得一身暖和。她靜靜站了一會兒,忽然神情淡漠地放手,那包□□落入炭火,燒起一陣明烈的火苗,一縷若有似無的輕煙兀起。
跳動的火苗閃動不定印在瑤光瞳眸深處,似有盈潤,就在此時一滴晶瑩毫無徵兆地落在火里,青煙驀然激起,帶著心底所有的情緒,在冷空氣里飄散而去……
也罷,也罷。
前塵舊怨盡消散,前塵舊怨燼如煙。
她,應有新的生活。
魂夢一別十五載(上)
第十九章:魂夢一別十五載(上)
十五年後。深春,齊國。
□□嫣然,草木榮華。在翠色四攏中,一行聲勢浩大的車隊呼喝而行,車上錦繡朱紗搖晃不止。
疾行之間,第三輛馬車窗上的繡簾被人輕輕掀起一角,隱約露出婦人美艷的臉。天上日頭正盛,恰好映入車內,只見那婦人云髻峨峨,修眉聯娟,唇若朱丹,凝白的膚色猶勝晨間冬雪,一雙瀲灩的眼靜靜望一望遠處兩名男子並肩策馬的背影,眼神複雜難言。
片刻之後,婦人方徐徐放下繡簾,慢慢嘆出一口氣,眉間微蹙。
馬車忽然緩緩停了下來,婦人振作精神,聽得外面一眾行禮聲響,旋即車門被打開,一名氣度沉穩,長相英俊的中年男子跨步進來。婦人慾起身見禮,男子手指微動示意不必,婦人便扶他在身旁坐了下來。
“快到臨淄了。齊公說暫時休整一會兒,等下午再入城。”男子闔目略有疲態地將頭靠在車壁上,仍任由婦人為他輕柔拭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