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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轉換得好快,支離破碎的影子在她腦海里排山倒海,呼嘯來去。她忽而夢見四年前的大雪天,諸兒哥哥發誓一定會讓她回宮;又夢見他在深夜的磅礴大雨里跪地乞求病重的君父讓她回來。後來她夢見去了荒廢的別宮,那裡駐守的宮人搶了她們所有值錢的行李。夢見老鼠將唯一的被子咬成碎片,小滿為了讓她不受凍,用身體堵住風口緊緊抱著她讓她暖和。夢見駐守的宮人和外人勾結,竟企圖染指於她。她是齊國公主啊!雖被送去別宮,身份卻是始終無法忽略!她掙扎著以死相逼,那些人終於顧忌她的身份,不敢對她如何,可是,可是卻將小滿抓了去……她還記得小滿滿身青紫,明明顫抖得厲害,卻仍抱著她說沒事,沒事,公主,都過去了……小滿那樣無力的聲音,竟不知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著她……她在睡夢中流出眼淚,藏在心底的噩夢,在夢境中就這麼輕易地再度顯現。
小滿,小滿……從始至終,都是你和我在相依為命。那四年,她們就是那樣步履維艱地熬過來的。她曾經對將她送去別宮的君父有過強烈的恨,只是見了他卻是恨不起來了……可是如今,如今,她知道的都是些什麼?即便是在病重,君父也未曾想過要召她回宮,是諸兒哥哥求了一夜,才換了她回宮的旨意。她一度以為君夫人就是毒殺她母親的兇手,可是,竟是他授意!竟是他……怎麼可以是他……怎麼可以!
塵夢難醒是孽緣(下)
第九章:塵夢難醒是孽緣(下)
不知夢了多久,瑤光覺得渾身無力,身上換過的單衣已被她汗濕,貼在身上不舒服得緊。她自夢裡清醒過來,緩緩睜開眼,只覺一陣暈眩。額上仍是痛得厲害。她扶著額,使了力氣想要坐起。
一番動作已驚動了靠著床榻上淺眠的人,床前輕薄的綃紗被豁然撩起,姜諸兒見她醒了,鬆了一口氣,滿面倦怠,眼中卻流露出歡喜。他將她扶起,一把拉住她的手,緊得快要她的骨頭捏碎。“瑤光,你終於醒了。”
瑤光呆呆地看著他,姜諸兒似記起什麼,趕忙起身,端了一碗深棕色的藥來。他笨手笨腳地來餵她吃藥,“小滿又熬藥去了,我不放心你,就一直在你身邊守著。”語罷,他蹙著眉頭,板著臉對她說:“你昨夜跑去了哪裡?找了你一夜,我都要急瘋了!往後可千萬不要再這麼胡鬧了!”
瑤光一口一口喝著藥,木然地看著他,好像失了神智一般。
姜諸兒眉頭蹙得更厲害,仔細瞧了她半晌,他略嘆一口氣,伸手安慰地摸了摸她的臉頰,又故意做出一副兇狠的模樣。“不要再傷心了,今早上我已經偷偷去驛館教訓了那姬忽一頓,替你出了氣。那般沒眼力的東西,怎麼配得上我的瑤光!”他停下來,看著她,表情又柔和了些,向她溫柔道:“別傷心了好不好?不嫁也是好的,你還這么小,我也捨不得你就這麼嫁出去。多幾年,我們也可以多一些時間在一起,是不是?”
瑤光仍只是看他,沒有一絲反應,他不餵藥,她就不動,餵藥,她便乖乖張嘴。安靜乖巧地令人害怕。姜諸兒心中發緊,終於著急了,將手中的湯藥隨意一放,輕輕捧著瑤光的臉,聲音急切:“瑤光,瑤光,你別嚇我,你怎麼了?怎麼連話也不同我說一句?”
瑤光的靜靜地看著他,眼神空洞,無喜無悲。姜諸兒心中著急,幾欲發狂,卻終於聽得瑤光聲細如蚊:“君父……他是不是很厭惡我?”
姜諸兒聞聽此言,神情一愣,見瑤光臉上並無表情,只有目光灼然。他扯了一絲笑來,將她輕輕擁入懷中,聲音輕柔:“君父怎麼會厭惡你?你忘了幼時他多麼寵愛於你?瑤光,瑤光……他說你是齊宮最明亮的星辰,所以取名瑤光!”
瑤光使力一點點推開他,眸中隱有光亮。她揚起臉,聲音緩慢無力:“告訴我……是不是你在殿前跪了一夜……才換我回來?”
姜諸兒嘴角的那絲笑意終於凝固,表情略有僵硬。
瑤光卻在此時緩緩勾唇微笑,笑容含著嘲諷,在她蒼白的臉上綻開而來,更像是含著悲痛在盛放。“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不要再騙我……”
她淒涼柔弱的模樣,讓姜諸兒心中酸楚,他垂下眼帘,抓著她纖長白皙的手,那隻手還是微微發燙,那柔軟的手心上,還有她長指甲深深嵌入的血痂。她昨晚究竟知道了什麼?他細細撫在她掌心,微小的疼痛從她掌心的血痂一點點傳至他心底,疼痛慢慢凝聚,他漸漸痛得不能呼吸。“是,我不騙你。是我跪了一夜,將你換回來。”他忽而緊緊拉起她的手,語氣激烈:“可是,君父絕對不會厭惡於你!”
一滴晶瑩落在瑤光的手背,很快滑落不見。瑤光徐徐抬起另一隻手,輕輕去碰姜諸兒的臉,那張臉俊美非凡,凌厲的眉眼生就讓他有一種冷傲。然而此刻,那雙眉眼卻完全尋不到凌厲,漆黑如墨的深瞳蘊藏著疼惜,他眼中竟流下一行淚來。
“諸兒哥哥……你哭了。”她溫和地去替他擦拭那些眼淚,可是手上酸軟。她帶著微弱的笑,使力傾身過去,伸長了白淨的頸,輕輕吻在他臉上,替他吮過眼淚。
他是她最親最親的人,她怎麼能忍心看他落淚?只是,只是那些淚水,為何會越來越多?為何怎樣都無法乾涸?姜諸兒溫柔地摟過她,鼻音有些厚重:“瑤光,不要再哭。好不好?”
原來,原來這些都是她印上去的眼淚麼?所以一直無法乾涸。這一刻,她終於無法假裝堅強。她的身體一直在發燙,可是心裡卻好似破了一個大窟窿,一陣又一陣的狂風席捲而來,寒冷將她洶湧淹沒。她緊緊抱著姜諸兒,身體微微發抖,單薄得猶如蟬翼。“哥哥,你信嗎?我的母姬,她竟是君父授意毒殺的……你信嗎?”她哽咽地說著,聲音和身體愈發顫抖得厲害。
姜諸兒沉默,將懷中的瑤光摟得更緊了幾分。是,他信。這是他一直瞞她的事。五歲那年,他曾聽見母親問君父,為何那般絕情。君父當時喝得酩酊大醉,聽了這話當即推翻小桌,滿地狼藉間,君父怒氣沖沖。他說,是她,都是她!她親口承認的,從不曾愛過寡人!從不曾愛過寡人!
他當時並不知道君父與母親說的是誰,只是又聽母親請求君父讓她撫養一位公主。直到後來,他聽說宮裡曾經的寵姬死了。再後來,他便見到了瑤光。彼時,她只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卻讓人捨不得欺負。
“瑤光,瑤光……別哭,別哭……”她的眼淚浸濕了他的衣,他不知如何才能讓她停下哭泣,他只能學著瑤光,去幫她吮干淚水。然而她眼淚不止,讓他愈發心疼,似乎也跟著流下淚來。她身上的滾燙沾染到他身上,令他腦中有些混沌,彼此在對方臉上動作愈加親昵。
忽然的一下,瑤光柔軟的唇觸碰到他的嘴角。他心中一盪,尚未回神,兩人已本能地吻上對方。仿若花開綺麗的並蒂,相扶相依,相守相護,生就一根根莖,縱然花開兩朵,卻始終相互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