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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光溫婉笑笑,手撫在肚子上,那個仍存活在裡面小生命,似有所感應,輕輕地踢了她的手心一下。她的心中是感嘆的,當初不管不顧地摔下去,如今方知道後怕。若是真的失去這個小生命,她一定會悲痛欲絕。幸好,上天眷顧,沒有讓她一直活在不幸之中。
她在床上躺夠足足兩個月的時候。某天,她悠悠醒轉過來之時,忽而見到桌上整齊地放了一件新的冬衣,她覺得有些眼熟。尚在疑惑,候在旁邊的女僕見她轉醒,便拿了那件冬衣呈上來,輕聲討好道:“夫人臨盆在即,我們的行李中卻只帶了夫人孕中的衣物,只怕等夫人臨盆之後穿著會太寬鬆。這件冬衣是奴下連夜為夫人趕製的,腰身都是按夫人平常尺寸做的,想來以後會用得上……”
暖洋洋的鵝黃色刺痛瑤光的雙目。她徐徐伸手抓過那件衣服,熟悉的做工,熟悉的款式。出嫁前未做完的新衣,此刻裙擺上已為她繡滿了怒放紅色山茶,儼然已是一件美輪美奐的成品。瑤光恍惚想起,當時她說要選青色料子,小滿卻提議說冬天的青色太冷清,不如鵝黃來得溫暖。她當時本無心這些,便由得小滿去了。後來……小滿背叛了她。可她畢竟作為她的陪嫁丫頭之一,雖然被她捨棄不再近身服侍,但仍隨著整個出嫁隊伍來了魯國。
瑤光再沒過問過她的一切。然,這件新衣出現在她眼前,她竟開始有些想她了。這近一年的時光里,也不知她被下面的人欺負成什麼樣了。連費盡心機要送上來的衣物,也被他人邀了功去。瑤光緊緊抓住手中的衣物,冷淡出聲:“她在哪裡?”
殷勤的女僕一愣,旋即賠笑道:“夫人在說什麼?”
瑤光掃她一眼,眸中冷光清晰,“做衣服的人在哪裡?”
女僕還想解釋什麼,瑤光嘴角嘲弄微揚,打斷她的謊言。“若我沒記錯,你是我懷孕後調來服侍的。你又如何能知道我未懷孕之時的尺寸?”
女僕驚惶,一張臉都嚇得泛白起來,忙跪下來求饒。
瑤光無心與她多說,只揮一揮手,疲憊道:“去,把她帶來見我……”
很快,相別近一年的小滿被帶了上來。
身形消瘦,幾乎站立不穩。一頭黑髮早已不復當初的濃密,鬢邊竟還有一兩根華發初生。她略有顫動地向瑤光跪拜行禮,卻始終不敢抬頭看她。
瑤光倚在軟枕上,端詳小滿很久,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聲輕微至極的嘆息。半晌,她平靜道:“此番來東都,你一直隨行?”
小滿臻首,恭敬仍如當初,“是的,公主。承魯公照拂,奴下一直隨行。”
瑤光略略頷首,想必姬允知道小滿曾是她近身服侍的奴僕,是以多了一份準備,將她一齊帶來。只是奴僕眾多,瑤光既無心,也就未留意到小滿也在其中。她將視線落在手中那件冬衣上,沉吟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言罷,她睨了小滿一眼,語氣陳述,“抬頭罷。你有話同我說……”
“奴下的心思再瞞不過公主的。”小滿聽言抬頭,一張臉依稀如昨,卻比昔日滄桑。她的眼中含著晶瑩淚水,苦笑的時候,從眼角一串又一串滑落下來。“奴下聽說公主從‘觀月台’上不慎摔下……公主,不要再為難自己,好不好?”
瑤光手一緊,裙擺上怒放的山茶在她手中皺成一團,她牽了下嘴角,答非所問。“難怪……你在裙上繡滿山茶。”
小滿在地上叩首一拜,抬眼,滿含希翼地望著瑤光,聲音早已哽咽:“是。奴下繡的是公主大婚那日的山茶。公主和魯公一定會白首共老。”
瑤光面上沒有表情,她伸手將手中那件衣服扔到地上,聲音毫無波瀾:“也許是同赴黃泉,也未可知。”
小滿如遭雷劈,幾步跪爬過來,驚疑不定地望著瑤光,聲音猶如受了寒:“公主……唾手可得的幸福為何要丟棄?公主腹中的骨肉又該如何自處?”她有些哆嗦地捧起地上的衣服,淚光尤甚,“主君已是風燭殘年……公主何苦要拿終身幸福孤注一擲?”
瑤光聽言,心中驟緊。眼皮一跳,她眸中冷光凌厲,面色凜冽地看向小滿。從她四歲小滿就服侍在旁,那時小滿年歲二十。小滿陪她一起走過十一年,自該與她心意相通。她能猜到她是故意從“觀月台”上摔下,這不奇怪。只是,她忌恨齊公這件事,至始至終只有諸兒隱約知曉,而小滿即便同她再親近,也不會將她內心的仇恨窺視得一清二楚,除非……瑤光一字一句低道:“你竟是齊公的人……”
小滿淚流滿面,悽惶地望著瑤光,卻道:“公主與主君生怨,無非是為了公主的母姬。奴下一直沒有機會告訴公主,如今,奴下以自身性命向上天起誓,主君很愛麗姬,從沒有真正想要處罰她,那個時候他只是在等麗姬低頭服軟,主君每日都會問起麗姬的近況,甚至每晚站在麗姬寢宮外,遙遙相望……”
“住口!”瑤光厲聲喝斷她,心中情緒翻湧。顧不得自己的身體,她緊緊抓著小滿的手腕,幾乎是咬牙切齒,逼問:“他的愛,為何要我母姬低頭服軟?他的愛,到最後逃不過一場鳩殺,早知如此,當初為何要施捨他可憐又可笑的愛?!”
“公主,主君他……”小滿還欲言說,瑤光怒氣上涌,一把抓了她手中的衣,胡亂撕扯。因是冬衣,料子厚實一些,她力氣羸弱,氣急敗壞扯了半天,最終只扯得自己面上慘白,幾欲倒下。
“公主……”小滿泫然,手忙腳亂地上前來扶住。
瑤光側臉,閉眼再不願看她,良久,待到她的呼吸終於慢慢平靜,她便一把揮去小滿的手。“十一年……”她睜眸,看著那件已經皺成一團的衣服,苦笑“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的故主是他,非我。”
十一年。瑤光記得她拼死護她,以為是她真心維護,原來,還是因為齊公。
“你走罷。”她深深看了小滿一眼,“我再留不得你。”
小滿定定地看著她,淚痕早已肆意,似在瑤光目光中看到了堅定,她終於啞然無聲,強撐著叩首拜別。
瑤光漠然地看著她離去,忽而冷冷開口,“你現在回去,也許還能看見他最後一面。”
小滿身形一滯,聲音抽噎難止,“奴下,謝公主提點……”
瑤光重重倒在床上,閉眼只覺全身力氣皆無,心中一片冰冷荒蕪。
自小滿離開以後,瑤光連日鬱郁起來。幾個醫官輪番勸說,她才勉強打起些精神。如今她的腹中孩兒快要九月,因為藥物因由,大抵會早一步出世,再大意不得。
這個日子果然很快到來。這天,瑤光尚在午歇,忽覺得腹中疼痛一陣勝過一陣,她被生生痛醒,神智立時清醒過來,額上冷汗密密。
房中本有服侍的奴僕,見瑤光醒來,趕著近前服侍,卻見她臉色蒼白,秀眉緊蹙。奴僕驚嚇之後,很快反應過來,顧不得規矩,幾步跑到房門,急聲交待守門,“快請醫官,快請穩婆,夫人要生了!”語罷,又對另一個守門聲音疾言:“快去天子宮裡請主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