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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眼的場景觸目驚心。姬允歪倒在車壁上,身上的玄衣亂七八糟皺成一團,他七竅流血,英俊的面容灰白難看。他尚存一口氣在,微弱睜開的雙眼鮮血兀自汩汩,他似乎看清了瑤光的面容,張嘴呼喚,低不可聞的聲音卻被湧出的鮮血淹沒。
瑤光跪在車上,狼狽地爬過去。她的眼淚難以遏制,紛紛奪眶而出,她緊緊抓著姬允冷如寒冰的手,將他抱著懷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知道不斷地呼喚地他的名字,“姬允……姬允……”
姬允身上那些鮮血和她的眼淚一樣,根本制止不住,她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生命慢慢流逝而去,她只覺她的身體也好像和他一起變涼,慢慢地沒有溫度。
姬允撐著最後的力氣,力度微弱地回握她的手,他終於發聲,聲音弱地幾不可聞。他說:“是你……是你……”
瑤光聽清了,她努力抓緊姬允的手,淚流如注,哽咽著:“不是……我沒有讓哥哥殺你……姬允,你信我……你信我……不是我……”說到最後已泣不成聲。
懷中的姬允恍惚有笑意,眼神開始渙散,瑤光的話,他仿佛聽不見,只顫抖著一隻手,手中似乎緊緊抓著一件事物。瑤光略有遲疑地接過,只見那是一枚腰墜,上好的檀香木做成,血跡斑駁,卻仍看得清上面的字。
似乎是感應到她拿走了那枚腰墜,瀕臨死去的姬允忽而拼著最後一口氣,握住她的手,額上細汗叢生,他勉力叫喚,聲音仍是低微。“我……見到……是你……是你……是你……”
瑤光緊緊回握著他的手,只覺得他手上的沁涼一點點從血脈相接的地方,攀爬上來,一路蔓延到心底。
終於,懷中的姬允再無聲息。
他走了……他走了……
然而瑤光卻沒有再流淚,她身體和死去的姬允一樣在漸漸冰冷。她靜靜地撫摩著手中的腰墜,指尖下“姜宜”兩字的紋路清晰得宛如針扎,又緩又慢地穿行了她整個身體。
她呆呆地坐在那裡,失了神智。
姬允身上的血慢慢凝固,他的身體慢慢僵硬,和他相握的那隻手,□□涸的血沾凝,他們仍是血脈相連。
很久。瑤光忽而輕笑出聲,她笑著,一點點為姬允拭去那些乾涸的血,聲音似笑似哭低聲輕咽,宛如飄散在風中。
“原來……至始至終,你愛的,都不是我……”
所以,不敢信我,不能信我……
多可笑,她還妄想著從此以後相守同德,可,至始至終,他念的不是她……
不是她……
瑤光悽惶地笑著,只覺心口疼痛萬分,一口腥甜湧上,她眼前終於化為黑暗。
番外:等一場愛
【番外·等一場愛】
姬允番外
(見到她,我有一種源自內心深處的歡喜。我愛她,這值得我用一生去等待。)
我記得我第一次去齊都臨淄的時候,是在夏秋交接的季節。
那一年,我離弱冠已經不遠,我謊稱病情反覆,從曲阜出發,宣稱要尋訪名醫。
我和我的隨侍小安出了魯國,一路漫無目的。我問小安,你想去哪裡?
他迷茫地張望了一陣,最後看向北方。他說,世子,不如我們去齊國罷。
我沒有說話,只站在山頂,遙遙眺望。稀薄的雲層間,綠林隱約,偶爾有清脆的鳥啼。我想,齊國強大,不同於魯國羸弱,我若是前往齊國暫避,兄長息姑將無法牽制於我。
於是,我說,好,我們去齊國。
從邊界到齊國,我一直在謀劃,謀劃我手中的勢力如今是否足夠與息姑拼搏。我想了很久,終究只得出一個慘敗的結論。
我從小命運多桀。五歲上下,得了一場怪病,燒得渾渾噩噩,不曉人事。我不記得我當時怎麼熬過來的,但我記得每次睜眼時,母親的容顏都似乎更憔悴一分。
直到,我徹底好轉的時候,有人告訴我,我的君父和母親,去世了。
我那時還小,不知道去世算是個什麼含義。只聽他們告訴我,我以後再也見不到君父和母親了。
我理所當然大哭一場,稀里糊塗被他們帶去參拜新繼位的諸侯——我的庶兄長,姬息姑。
我的母親,是君父的繼室,我是嫡幼子,而姬息姑,是君父的庶長子,年長我整整三十歲。
他們說,我的君父甍逝了,本應讓我繼位諸侯,只是我的年齡太小,不能執政,只能讓息姑代政,待到我弱冠之後再還政於我。
他們說,我還是世子,以後還會成為魯國的諸侯,誰也搶不走我的位置。
其實,我不太明白。我只記得,母親還在的時候,常常告誡我說,以後要做一個英武的諸侯,讓魯國強大起來。
於是,我認真用功,尊禮守學。
很多年,再沒有人同我說起君父和母親死去的事情,但,我卻逐漸能察覺到奴僕和臣子們看我眼神除了恭敬似乎還多了點什麼。
直到有一次,我和兄長息姑的兒子姬放起了爭執。
具體是因為什麼緣由我已然忘了,我只記得他惡意挑釁我,說,你這個天煞孤星,誰和你走得近,誰就會死!你害死了自己的君父和母親,現在又想害死誰?
我恍惚明白了那些奴下和臣子眼神中多出來的東西——那是恐懼,他們都怕我。我生平第一次那麼憤怒,我衝上去打了姬放。他比我年長,所以我被他狠揍了一頓。
事後,姬息姑帶著姬放來向我請罪。
姬息姑說,於公,你是世子,是魯國未來的諸侯。於私,你與姬放是叔侄關係,所以姬放打你,無論從何算起,都是以下犯上。
在姬息姑的威逼下,姬放不得已向我叩首請罪,姬息姑又罰了他一個月的禁閉,方才作罷。
一個月後,當我再見到姬放時,他對我仍是不恭敬。他無不得意地對我說,他這一個月以來過得十分自在。姬息姑罰了他禁閉,卻賜了一位美人相陪。
他眉飛色舞地炫耀一陣,說了一句誅心之言。他說,你是世子又如何?如今你無權無勢,不過是砧板之肉,難道真的傻到以為君父會還政於你?
我冷眼看他,卻終於無言以對。
那天以後,我病倒了。
一夜之間,我好像成長了很多。我忽然發現,我的處境根本不是外表那麼光鮮,早已危機四伏。
我不是無知小輩,我自然知道兄長代政,於我百害而無一利。之前我抱有希望,是覺得姬息姑是一個正人君子,無論無如何,不會做出欺世滅祖之事。只是,如今姬放的事情卻讓我有了新的見解。
今次姬息姑可以懲罰姬放,卻又因怕他受苦,私下送與美人。以後,難保他不會因為怕他的子孫後代得不到照顧,而向我發難。
所以,其實,離弱冠越近,我就越危險。
於是,我在病中偷偷倒掉那些湯藥,拖延自己的病情,一直養了一個月,我才方好了一些。醫官見我病癒緩慢,只好對姬息姑說我身體羸弱。從那之後,我名正言順開始病弱,待到後來,我甚至以自己不能多吹涼風為由,時時帶起一頂黑色斗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