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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延綃並不回頭,邊走邊道:“你不是說了麼,我早就是半死不活的人了……”
絳雲皺眉,又思忖片刻。終是棄了疑慮,跟了上去。
跨進宅門的那一刻,濃烈的血腥氣撲鼻而來。絳雲心神一顫,暗覺不祥。稍走了片刻,果見屍體。
黑甲精騎?
絳雲認出這些人的裝扮,不禁看了李延綃一眼。李延綃的神色凝重,眉宇間隱著痛楚。但他卻不停留,亦不多言,繼續往裡走。
此宅對李延綃來說,再熟悉不過。他繞過迴廊,踏過曲橋,便到了一處花苑。但見花苑之上,有無形穹頂,將風雪阻隔。繁花盛開,全似春日。苑中置著佳肴美酒,擺著案幾軟榻。他認出榻上之人,眉頭一皺,跨步入內。
絳雲滿心忐忑地跟在他身後,待看到榻上之人,也微微皺了皺眉頭。
似乎每次見到何彩綾,都差不多是這樣的景象。恣情縱性,醉生夢死……
絳雲愈發不解。若這是褚閏生的宅院,何彩綾為何在此?
李延綃疾步走向何彩綾,然而,他剛要靠近,周遭忽起一片花雨。花瓣落地,變作了妖嬈女子。此刻,這些女子臉上再不見半分媚態,那露骨的殺意,凌厲如刀。眾女子也不多言,一擁而上,攻向了李延綃。
絳雲見狀,忙將李延綃拉了回來。距離拉開的那一刻,一眾女子又化回了花瓣,飄散無蹤。
“可惡……”李延綃暗咒一聲。他掙開了絳雲的手,又想往前去。
絳雲忙攔住他,道:“別亂來啊,過去會死的!”她見自己無法勸阻李延綃,轉頭對榻上的何彩綾喊道,“惡仙!你到底在幹什麼啊!”
何彩綾並不答應,更無絲毫舉動。
絳雲見狀,慢慢明白了什麼。難道,何彩綾跟先前那些黑甲精騎一樣,已經死了?
李延綃似乎也想到了這一層,他極力壓抑的痛楚剎時變作了狂躁,染紅了雙眸。
“褚閏生!你出來!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褚閏生——”他用盡了力氣,如此呼喊。但不過幾句,他的聲音便被劇烈的咳嗽取代。他咳得如此厲害,胸腔心肺,一併震痛。鮮血,隨著咳嗽嗆了出來,染紅了地上的白雪。他佝起了身子,不住地顫抖著。
絳雲手忙腳亂地扶著他,也不知如何是好。病到如此地步,卻還不顧生死地到這裡來,是為了何彩綾麼?
親人就是親人。她似乎有些明白這個道理了。她扶著他坐下,道:“你撐著。”說罷,她縱身一躍,落在了軟榻旁。剎時間,飛花幻化為女子,撲向她來。
絳雲毫不含糊,出爪迎擊。紅光划過之處,幻形碎開,重化為殘破花瓣。
一點也不厲害嘛。絳雲暗暗想到。但很快,她便發現了問題所在。那些女子的確不強,但繁花滿苑,無窮無盡。被碎開的幻形,很快便又重生。
她忙收了輕視之心,一面應對,一面想著對策。
這時,她忽然想起了八個字來,“世間咒法,皆化虛無”。沒錯,護身罡氣!雖不熟練,但釋放出來應該可以。
她想到此處,收了利爪,扣訣調息。眼見得那些女子蜂擁而上,她卻不動分毫。她努力摒棄雜思,平定心緒。攻擊迫在眉睫,她索性閉上了眼睛。
氣和心平,泰然不動!
千鈞一髮之際,清透罡氣驟然展開,如春水漣漪,蕩平了殺氣。
絳雲小心翼翼地睜開雙眼,就見飛花滿天,再不見那些女子的蹤影。她燦然一笑,吁了口氣。繼而轉身,看著榻上的何彩綾。
絳雲稍稍查看了一番,笑著對李延綃道:“她沒事。”
李延綃聽得此話,喜悅頓生。他忍著病痛,努力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了過來。
軟榻之上,何彩綾不過沉睡。她呼吸勻和,睡容安然。臉頰上還染著淡淡的緋色,如三月春桃,嫵媚動人。
李延綃強壓著咳嗽,伸手想喚醒她。待看見案几上的殘酒,他的手卻生生頓住。他轉而拿起了酒壺,輕輕一嗅,眉宇間的痛楚愈深。
絳雲被他這番舉動弄得有些莫名,她開口,問道:“不叫醒她麼?”
李延綃回過神來,笑著搖了搖頭,“我叫不醒她。”
絳雲不解他話中的意思,又望向了何彩綾。如此安睡,莫非是和被困在中皇靈沙中的那次一樣,是中了什麼咒法?不對啊,她已釋放了罡氣,什麼咒法也都該解了呀……
這時,李延綃笑了起來。他跌坐在地上,笑意悽然。而後,他的笑聲零落,變作了咳嗽。他咳得幾近窒息,好不容易平復下來,卻望著她笑道:“你那閏生哥哥果然厲害啊……”
絳雲愈發不解。
李延綃看著手中的酒壺,自語般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最後竟是他,成全了你的心愿麼……”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啊?”絳雲皺眉問道。
李延綃舉了舉手中酒壺,笑道:“知道麼,這酒叫‘四神蘇’。喝下之後,不僅能速醉,更能忘卻前塵。”
絳雲似乎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一時卻想不起來。她看著那酒壺,嗅著那若有似無的清冽酒香。回憶片刻,她開口道:“惡仙一直喝這個酒啊,也沒見她忘記什麼。”
“她地仙之格,元神護體,這酒自然不能起效。”李延綃幽幽一嘆,“可如今,她卻醉倒……”
絳雲聽到此處,疑惑道:“這話不通,難道她現在沒有元神護體了麼?”
李延綃道:“未符消失,我就該想到的……他沒有殺她,而是用幻焰真火燒了她的元神……”
絳雲聽得愈發糊塗,“不可能,元神被毀的話……”
“用定魂咒法保全魂魄,再以南斗注生陣法補全命元……”李延綃的聲音似笑非笑,“普天之下,也只有他能做到……咳咳……好手段啊……”
絳雲沉默下來,又看了看何彩綾。毀去元神,她就是凡人。喝下這“四神蘇”便能忘卻前塵……就好像是,重新轉世了一般。她驀然明白了什麼,蹲□子,望著李延綃道:“她會忘記你?”
李延綃怔了怔,悽然笑著,一語不發。
絳雲歪著頭,略作思考,道:“應該能治好的吧,小白的醫術那麼好……”她頓了頓,終是勸了一句,“你別太傷心了。”
李延綃抬眸看著她,神色有些古怪。
絳雲被那種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沒好氣道:“看什麼看,我又沒說錯。”
李延綃笑了出來,一瞬而生的溫柔,讓他臉龐生出光彩,掩去了蒼白頹死之象。他開了口,對她道:“你雖為妖獸,卻難得一副好心腸……”
“你說誰是妖獸!”絳雲跳了起來,怒不可遏。
李延綃笑道:“在下失言,姑娘莫怪。”他說完,扶著軟榻,吃力地站起身來,靜靜看著榻上的何彩綾。
絳雲想他病弱,便也不多做計較了。片刻之後,她見他還是毫無舉動,忍不住開口道:“你還想什麼呢。快帶她回去找小白吧。”
李延綃這才轉過身來。他搖了搖頭,笑得釋然:“不必了,忘了就忘了罷……”
絳雲正是滿心不解,卻見他離開了榻旁,往苑外走去。
“你去哪?”絳雲忙問道。
李延綃停下腳步,道:“自然是去重振旗鼓,再奪天下。”
絳雲看著他單薄的背影,皺眉道:“你病成這樣,還不死心麼?”
“身未死,心就不死。”李延綃咳了幾聲,道,“絳雲姑娘,煩你轉告徐兄弟,他如今既與你們一路,就等同背離太上聖盟。道不同,不相為謀。在下並未求他救治,也無需他多管閒事。後會無期。”
絳雲聽得此話,憤怒難當,她幾步衝上去,攔住了李延綃。“不准走!什麼叫‘多管閒事’?不准你這麼糟蹋小白的好心!”
李延綃見她如此,想要說些什麼,卻又被咳嗽打斷。他眉峰緊皺,掩口低頭。那一刻,絳雲清楚地看見,鮮血自他指fèng中溢出,沾上他的衣襟。
絳雲忽然明白了許多。她收起了怒意,問了一聲:“你是不是快死了?”
李延綃壓下咳嗽,拭淨唇邊的血漬,一語不發地繞過她,繼續往外走。
絳雲心頭生出莫名的悲涼之意,她又看了一眼在榻上熟睡的何彩綾,忍不住道:“被忘記了也沒關係麼?”
“眾生芸芸,浮生苦短,誰又能永遠記得誰呢?”李延綃道。
絳雲想了想,答他道:“你做了那麼多壞事,別以為我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