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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瑞十一年夏,崇德帝和韶駕崩於鳳乾宮,終年二十八歲。
鳳梧化回鳳身,展翅飛上了天空。
他沒有隱藏自己的氣息,他知道麒麟與孽龍一定會察覺到,說不定現在正向這裡趕來。鳳梧卻沒有迎戰或暫時隱匿的心情,他的心中突然之間沒有任何情緒,也沒了再去爭鬥的念天命?天命到底是什麼?難道當年在鏡中所見的事實,真的無論如何不可改變?他突然之間,不想再追究了。
他跟隨鳳君數百年,見慣凡人生死,早就看出和韶身體羸弱,命難長久。
可此時此刻,和韶猝不及防的亡故在他面前,這個他一直沒有瞧上眼的懦弱皇帝卻讓他感到莫名的蒼涼。
他還記得和韶初登皇位,第一次以皇帝身份祭拜宗廟時,用少年天真的目光期待他看著他:“國師,朕此時,是否是被鳳神認定的皇帝?”
代替鳳君護佑了幾代皇帝,在少年的目光中,的特帶了做神的滿足與愉悅。但他當時認為,這個皇帝如果不多多勤奮,恐怕會一世庸碌,便避開其目光,保守地答道:“皇上剛剛繼位,待有政績之時,才能論及此事。”
少年的申請有些失常,但那點期待的目光,依然隱藏在他的眼底。
如今這目光再也看不到了。
因為天下已經沒有和韶,他也不會再守護下一個皇帝。
鳳梧仰天厲嘯一聲,周身縱起絳紅的火焰。他的法力和仙元當日被應澤全部震碎,勉強支撐到今日,現在終於到了盡頭。
焚燒自身的火焰,到最後變成了五彩的顏色。在火焰消散之時,一點微弱的靈光向著天庭的方向飄蕩而去。
琳箐、昭沅和商景站在不遠處,靜靜看著這一幕。這是護脈鳳神鳳梧最後的結果。凰鈴和凰珠悽厲地悲鳴著,向著京城某處展翅飛去。天空漸漸泛出白色,黑夜將盡,黎明即將來臨。
昭沅的龍角有隱隱有了異樣的感覺。
地上的大火已被昭沅的大雨熄滅,樂越、杜如淵和洛凌之已從東宮迎出來,與孫奔的人馬匯合。
南郡的兵卒們口呼世子,向杜如淵跪拜。為首的副將道:“啟稟世子,方才末將看見傳訊的煙火,王爺已被救出,應該正在盤控京城大局。”
被擒的禁軍交代,皇宮之中剩下的守衛都聚集在鳳乾宮。皇上、太后、皇后等都在鳳乾宮內。
副將道:“樂……樂皇子,是否要臣等立刻前去鳳乾宮,控制局面?”
此時此刻,樂越在這些人口中,已經正式變成了樂皇子。
樂越道:“不可,我們的目的是自安順王一黨手中救出皇上,若率兵去鳳乾宮,豈不是變成了逼宮的亂黨了麼?”
副將立刻道:“是,樂皇子寬厚任義,乃仁德之君。”
樂越渾身直不自在,剛要開口說什麼,杜如淵搶在他之前道:“陳將軍,你火速遣一兵卒,卸去盔甲兵器,去鳳乾宮中報信,說樂皇子率軍清除了安順王逆黨,請皇上下旨,調遣重兵。”
副將即刻去辦。杜如淵飛快地低聲說:“越兄,這等關頭,你可不能公開說出你不是皇子這種話來啊,一說我們就都變成亂黨了。”
樂越只得應著。
孫奔揚手,將手中的馬鞭惡化一樣東西拋給洛凌之:“洛將軍,接著,這是調兵的虎符,琳公主從定南王口中問得了它的下落,從南郡將它取來,暫借給孫某,現在交給你了。”
他三下五除二脫去身上的鎧甲,再披上破披風,抬手抱拳:“各位,保護皇上這種事,孫某就不奉陪了,告辭。”吹聲口哨換上飛先鋒,翻身上馬,調轉馬頭便走。
樂越連忙道:“孫兄留步。”
琳箐昭沅和商景已經折返回來,琳箐道:“姓孫的,你……”
孫奔勒住馬勢,注視燒焦的殿閣:“可惜啊,這場火燒的好,但怎麼也不可能比得上是多年前的紫陽鎮。”
孫奔打馬飛馳出城門,琳箐在他頭頂的天上叫:“喂喂,姓孫的。”
孫奔再度停住馬:“麒麟姑娘,在下與和氏慕氏都有不共戴天之仇,幫樂越,只能幫到這裡。你放心,就算樂越真是和氏後人,在下也不會對付他的。”
琳箐輕盈的落到馬前,挑起眉:“你好羅嗦,我知道你的血海深仇,志向抱負,我追過來,只想和你說一句話——”仰頭看著孫奔,莞爾一笑。“這一仗,你打得夠漂亮,我很欣賞。”
孫奔露出雪白的牙齒:“多謝。”
前去傳信的小兵帶回話來,太后代皇上傳口諭,著樂越單獨到鳳乾宮中見駕,並令百官入朝,皇上有旨要宣。
杜如淵即刻讓人前去延請百官入朝,樂越再次踏進鳳乾宮的正殿,與上一次相隔不過數日,卻恍若隔世。
正殿中懸掛著紗簾,樂越隱約窺見簾後端坐的不是皇帝和韶,而是一個華服的婦人。
少卿,一個柔和卻充滿威儀的女聲緩緩道:“樂越,你替皇上剷除了慕氏亂黨,匡正朝綱,皇上與哀家都要替江山社稷謝謝你。”
樂越立刻醒悟這是太后,行禮之後道:“太后娘娘不必客氣,我,也是迫不得已而為之。假如我不反抗,可能已經被太子拿去煉罈子了。總之,這樣做,也是為了自保。”
太后沉默片刻,道:“聽聞樂少俠出身江湖,果然快人快語,坦坦蕩蕩。宗廟中,皇上本已鑑定出你的確是皇家血脈,如今慕氏父子既除,今後肅清朝綱,還少不了你多多出力。”
樂越誠實道:“朝政之類,糙民其實一竅不通,這次能勝,多虧太后娘娘的幫忙,引安順王離開京城的計策才能成功,安順王手中仍握有重兵,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戰事只是剛開頭而已。其他的事情,不妨等徹底太平了才說。”
太后道:“皇上心中已有論斷,這次招樂少俠前來,只是由哀家先表謝意而已。樂少俠請在鳳和宮前稍作休息,待百官到來之時,再宣皇上旨意。”
樂越行禮退出。
太后從座椅上站起,一個搖晃,險些跌倒,皇后從屏風後衝出扶住她,痛苦道:“母后———”太后顫巍巍地叮囑道:“忍住,千萬要忍住,此刻還不是大放悲聲的時候,一定要忍到百官到來、”再度坐回椅上,嘆息道:“剛才看這樂越的形容,倒是個質樸少年,但願哀家沒有看走眼。”
朝陽高高升起時,朝中文武眾官都聚集到鳳和宮外。
昨晚那驚心動魄的一夜,眾官此時仍心有餘悸。本以為安順王和國師是很角色,沒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後浪遠比前浪勇,一夜之間,竟然勝負顛倒,京城易主。
左邊上首那地兒,本應該站著太子,現在變成樂越了。右邊上首那地兒,本應該站著安順王,現在變成定南王樂。
世事無常,時局叵測,當如何自處?百官正在心中忐忑,突然有內侍來到鳳和殿前,高高掛起喪幔,沉重的喪鐘響起,太后與皇后一身縞素,出現在眾官面前。
“皇上昨夜,已駕崩於鳳乾宮。”
眾官譁然。有人頓時伏地慟哭。
昭沅想起昨夜隕亡的鳳梧,隱約明白了緣由。它的龍角再度奇怪地癢痛起來。
眾官之中已有人道:“皇上駕崩,國不可一日無君,偽太子慕禎既已除去,當由和人繼承大統?”
又有一官越眾而出,道:“先皇之前本已在宗廟前鑑定,樂皇子乃皇族血脈。當由樂皇子繼位。”
澹臺修出列道:“太后,不知先帝駕崩前,可有遺詔?”
不少臣子立刻也跟著附和。
樂越目睹眼前景象,覺得如做夢一般,總感覺不對。
很不對。
太容易,太順利了。
按理說,不應該如此順利。
琳菁在半空中皺眉向昭沅道:“真是古怪,鳳凰葫蘆里在賣什麼藥?”昭沅也不解,鳳君、鳳桐,都沒有出現,它有種前所未有的不安與忐忑。
第112章
百官之中,欽天監監正兆陸忽然出列高聲道:“臣逾越,有件事想問一問樂皇子。”向樂越施了一禮,“本朝自鳳祥帝以來,皆供奉鳳神,以鳳為尊,但樂越皇子似乎尊龍,敢問樂皇子,如若即位,是否會改祭禮,換服色,易皇旗?之前在宗廟時,百官親眼所見,鳳神顯靈,痛滅龍妖,如若樂皇子即位,是否會觸動我朝根基,惹怒神祗,帶來禍患?”
眾官一時沉默。樂越轉身面向眾官,晨光落在他身上,鍍出耀眼的金光。
“我的護脈神,從來只有——”他話剛說到此處,忽然有個聲音朗朗道:“兆監正此言差矣。”
眾官回首,均不由自主地向一旁讓開。
鳳桐緩緩穿過眾人,他依然一身緋紅,帶著難以捉摸的表情,走向樂越。琳箐正要一鞭子甩下去,鳳桐已行至樂越面前,單膝跪下。
“鳳桐參見陛下。恭喜陛下通過所有考驗,你不負期待,終於走到了這一步。”
天上的昭沅、琳箐、商景愕然僵立在雲端,動彈不得,樂越更是瞬間猶如變成了石頭一般,木然不知所措。
昭沅的龍角劇烈的疼痛起來,它與樂越之間連接的法契之線灼燒著它的左腕,好像爪子被砍斷一樣痛苦。
昭沅抱住頭,眼前暈開耀目的光芒。
那光芒是七色的流光,繽紛斑斕,絢爛難以描繪。在光芒中,一隻鳳凰遙遙自天邊飛來。昭沅痛苦地呻吟,兩隻龍角從頭頂脫落。
鳳凰身上七色光芒流轉,是前所未見的華美,地面上,除了樂越之外的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拜倒在地。
鳳桐躬身道:“君上。”
鳳凰收攏羽翼,七彩的流光匯聚一處,變成了純白的光芒,亮得令人睜不開眼睛。
光芒之中,漸漸出現一個人的輪廓,向著樂越露出熟悉的微笑。
“樂越,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從今天起,你就是應朝的新帝。”
樂越一生之中,再沒有比現在更茫然的時刻。
冰冷的寒意從他的頭髮稍蔓延到腳底,他全身的血都仿佛凍成了冰。
“你……你……”
那人用和平時談天一樣熟悉的語氣含笑向他道:“樂越,我就是鳳君。”
他竟然是——洛凌之。
在場的其餘人,都在鳳君現身的一剎那被法術定在了原地。
昭沅渾身的法力在龍角脫落的瞬間消失,難以維持人形,再度變回尺余長的小龍,跌在樂越的肩膀上。連接昭沅與樂越的發法線來越細,越來越淺。而另一條明亮的七彩流光的法線浮現在樂越的手腕上,另一端,連接的是——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