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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如淵搖搖扇子:“琳公主,你這話太過激了,正如你所說,這些人不過凡人而已,愛惜生命乃人之常情。”
樂越開口道:“不錯,像南宮夫人他們更因為是大門派或世家中人,假如真的得罪朝廷,可能會連累整個門派遭殃。”
杜如淵接著補充道:“就好比琳箐公主你,假如要和天庭作對,大概也會考慮一下會不會連累整個麒麟族吧。”
琳箐被噎了一下,拉下臉別過身:“好吧,樂越你和杜書呆一唱一和,話說的冠冕堂皇又偉大,難道你要拿根繩把自己捆了獻給安順王?”
樂越笑道:“當然不會:”他雖自詡俠義,但還沒偉大到這個份兒上。他打算天亮後去見見那些江湖人再說。
清晨,樂越步入議事廳,江湖人士已候在廳中,他們被樂越請高統領派人通傳而來,此時見到樂越,紛紛賀喜他平安無事,但神色之間皆隱隱帶著羞慚和不安之意。
樂越落座後,南宮夫人躊躇了一下,道:“大約……樂少俠已經知道了,我等明日將要離開之事……”
樂越點頭,南宮夫人嘆息道:“我們實在愧對少俠,但事關整個家族門派……”
樂越道:“夫人不必如此,九邑被困以來,如果沒有夫人和各位幫忙,可能早就城破。現在能贏得安順王下招安令,戰亂可免,是件好事。”
在座的江湖人面上愧色更重,南宮夫人道:“樂少俠胸懷坦蕩,不愧是龍神選中之人,不知樂少俠接下來如何打算?”
樂越尚未開口,一旁的杜如淵道:“越兄昨天半夜剛醒,知道安順王下了招安令後,就打算拿自己去換九邑的平安,我等勸他到天亮,唉!”
廳中的江湖人士連同一旁站著的親兵僕役皆變了顏色,南宮夫人道:“安順王此舉,顯然是離間計,樂少俠千萬三思,不要中計!”
樂越被眾人崇敬的目光看得渾身汗毛根根豎起,剛張了張嘴,杜如淵又搶在他之前道:“我等昨天就這樣勸過越兄了,可是他執意如此,說既然安順王親口所言,相信不會違諾,即便是計策又如何?”
眾人看向樂越的目光頓時更加崇敬了,好像在看一頭自願爬上烤架供人果腹的豬。樂越渾身越發不自在,坐在他旁邊的昭沅一派迷茫,忍不住也想插嘴,一旁的琳箐不動聲色地在它胳膊上擰了一把,豎起眉毛,昭沅識趣地牢牢閉上嘴巴。
眾江湖人士感動之下圍著樂越懇切相勸,杜如淵一手按在樂越的肩上,動情地道:“樂兄,你看,所有的人都不贊同你這樣做,你一定要考慮清楚……”
樂越只得乾巴巴笑道:“眾位放心,就算到了安順王軍中,我也未必有事。”
南宮夫人搖頭道:“聽聞國師馮梧正在安順王府中,他的手段世人皆知,即便樂少俠你有龍神護身,恐怕也……請務必三思。”
樂越僵笑著搖頭,頓了頓,突然站起身道:“呃……在下感覺還是有些不適,想再回去躺一躺。”
眾江湖人士紛紛向樂越道“保重”,目送他腳步沉重地離開,杜如淵等人已追了上去。
一行人剛走到迴廊拐角處,南宮苓自後面急急趕來,將一塊玉牌遞到樂越面前:“樂兄,嬸娘讓我送這塊令牌給你,待九邑之事平安解決後,樂兄若有難處,可拿這塊令牌到金陵碧衣巷,我南宮世家上下聽憑差遣;”樂越接下,剛要開頭道謝,南宮苓滿臉漲紅,低頭道:“樂兄,我……有時恨不得我不是南宮家子弟……這次事後……我實在無顏再見樂兄,更沒臉再讓樂兄拿我做兄弟……唉!”轉身匆匆離去。
眾人回去樂越的房間,杜如淵合上房門,頭頂的商景周身綠光一閃,在門上加了道法術屏障,杜如淵笑道:“好了,越兄,你若有不贊同,可以儘管說了。”
樂越拉把椅子坐下,難得珍重地凝起神色:“杜兄,南宮夫人等人與我們真心相交,唱一出劉備摔兒子一般做作的戲碼有些不大地道。”
杜如淵在他對面坐下,敲了敲扇子,“越兄,安順王招安令一發,九邑城中的兵馬不會再為你所用,如今之計,只有走仁義這步棋,多多籠絡人心而已。”
樂越皺起眉,“我不是那種真的會自己送上門去讓安順王抓的聖人,這般做作籠絡,不算大丈夫。”
杜如淵揚眉:“那麼請越兄告訴我,何為不做作?何為大丈夫?如今你的身份天下皆知,叛黨兩個字就刻在腦門上,不快快培養實力歸攏人心,難道真束手等死?”
琳箐插嘴道:“是呀,這次我贊同杜書呆,以詐換詐而已,難道他們在你面前的表現就是真的?”
樂越沉默,他一向心懷大俠夢,希望能憑自己的實力讓眾人心悅誠服,方才在議事廳中,杜如淵強安在他身上的“偉大”光圈,讓他渾身難受。
廳中的氣氛一時有些凝結,昭沅默默地在樂越身邊坐著,洛凌之一言不發。孫奔抱著手臂在一旁看熱鬧,應澤滿臉肅然地和飛先鋒一起剝核桃。
樂越再開口道:“我們這次在九邑,純粹為了保命,本就沒有謀權奪位的打算,此時此刻假意做作,倒把事情搞變味了。”
杜如淵笑了一聲:“原來越兄還當自己沒有造反,這讓我等和你同被打作亂黨的人情何以堪。罷了。樂越少俠若不齒在下作為,從今以後,在下便不再多管閒事。只是我覺得樂少俠此刻也頗有幾分做作之嫌。”起身開門,揚長而去。
昭沅愕然,樂越和杜如淵竟然吵架了?果然,從這天上午起,杜如淵和樂越沒再說過話,氣氛十分尷尬。
昭沅很愁苦,它去找琳箐和洛陵之商量,琳箐只搖頭,“他們兩個的臉現在都拉得好像驢頭那麼長,去勸肯定會碰一鼻子灰,算啦。”
洛陵之則很語重心長,“越兄和杜兄這次的事情看似小事,實則卻是根本的觀念分歧,倘若不能自行解開,定然會留下隱患,今後無法融洽相處。”
昭沅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只能去找應澤解惑,應澤含著核桃糕摸摸它頭頂,“凡人小兒吵架而已,實在無聊,無需理會。來替本座捏捏肩膀。”
於是昭沅替應澤捏了一下午的肩膀。
這期間看似一片太平,卻暗流涌動,樂越醒轉之事已傳遍全城,眾人都在等待,看他做何反應。城中已有因此事結成的秘密組織,甚至前來遊說兩位副將和高統領,暗示能否設法講樂越等“請”到安順王處。
昭沅從應澤處出來,在院中兜了個圈兒,但見王府中的人神色異樣,明顯是各懷心思,城中的情況可想而知。
它在內院徘徊,走到杜如淵住的廂房門前,悄悄向內張望,杜如淵正在桌邊看書,廂房內的門突然自動吱嘎打開,昭沅詫異,只見商景蹲在杜如淵的頭頂向它頷首。
昭沅邁進房內,杜如淵放下書,微笑道:“找我還是找龜兄?”昭沅在他身側的椅子上坐下,斟酌著開口道:“我剛剛到院子中轉了轉,好像很多人都希望把我們獻給安順王。”
杜如淵道:“你們還昏著的時候就這樣了,人之常情。”
昭沅低頭:“嗯,我還聽到他們偷偷商量事情。幸虧你早上在那些江湖人面前說,樂越打算去安順王那裡換整個城平安,要不然他們可能已經要動手了。”
杜如淵淡淡道:“動手也沒什麼,有麒麟公主、龍神你和龜兄在,我們這些人離開此城綽綽有餘。”
昭沅觀察他的臉色:“你是不是還在生樂越的氣?”
杜如淵捲起書冊,搖了搖:“否。我並非在和樂兄慪氣,只是他必須做出一個我們這些人都在等的決定——選好要走的路。到了這個時候他若還決定不了下一步要做什麼,出了九邑之後,我們這夥人還是趁早各走各路為好。”
天要黑時,昭沅回到樂越的房間,發現樂越竟然也舉著一冊書坐在床邊。只是此時房中一片昏暗,恐怕他看不到書上的字,舉著書的樂越兩眼發直,目光呆滯,不知已神遊到了何處。
昭沅彈彈手指,桌上的油燈瞬間燃燒起來。樂越拋下書冊,講胳膊枕在腦後,嘆了口氣。
昭沅輕聲道:“我去找過杜如淵了。”
樂越沒說話,昭沅接著道:“他說,他並沒有生氣,只是在等你做決定。”
樂越眯起眼,神色中充滿了昭沅從未見過的陰沉,不過他的這幅申請轉瞬即逝,眨眼間已恢復為平常的模樣,打個哈欠向昭沅道:“這件事明天再說,應該塊吃晚飯了吧。”
昭沅隱隱有些不安。
夜半,樂越自房中走出,踱到迴廊台階處坐下,抬頭看天。
夜空浩瀚,繁星如銀,樂越心中卻有一股躁狂之意隱隱翻騰,被他拼命壓下。
今日與杜如淵的爭執,只有樂越明白,自己的暴躁另有原因。自從在紫陽鎮知道了身世的真相後,一股走火入魔般的恨意便一直壓抑在他的心底,並且不斷膨脹擴大,恨意帶著濃烈的嗜殺之氣,幾乎要從內里將他整個人吞噬,在他的心中喧囂——報仇!要報仇,讓他們血債血償!
在杜如淵說出那番替他製造仁義形象的假話時,樂越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他可以趁這個機會,進入安順王的大營,殺掉安順王!殺掉正在他軍中的國師馮梧!
他的腦子不由自主地飛快轉著這個計劃——假借束手就擒的機會,藉助琳箐昭沅和商景的力量,足可以滅掉馮梧,然後再殺死安順王……
清醒的理智不斷地想把這個念頭壓下去,憑他現在的實力,即便到了安順王的面前,也未必傷得了他。況且,當年的血覆凃城,還有些地方他弄不明白。究竟父親和目前是被安順王還是被白震和周厲所殺?和氏的血脈流落在外百年有餘,護脈鳳神為何突然得知?但那古嗜殺之氣卻在不斷誘惑他,要嘗試,要報仇!
內心如此翻騰時,總有一股清明之氣將其壓制,將樂越從躁狂的邊緣拉回。
那是在青山派中,那些清苦卻快樂的歲月蘊化在他心中的清明。樂越想,也許師父知道他的身世,可師父總和他說,樂山、樂水樂世、樂天,這是修道之人應有的心境。
還有在紫陽鎮中,刺蝟精的鏡子中所見的母親的面容,及她在佛堂前所說的話——“民女李劉氏,求菩薩保佑我未出生的孩子此生平順。不求他為官做宰,豪富顯貴,但求平平安安,做個一生安樂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