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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道:“朕今生,可能只有此子。”父皇與馮梧的神情都有些遺憾,那遺憾好像變成了針,扎了扎他的心。
他想把這神情抹去,以後不再出現,他拼命讀書,聽太傅的話,有了不解的疑惑時,他捧著書去找馮梧國師請教,馮梧每次都一一耐心指點。馮梧的學識比太傅還要淵博,三言兩語便能開解疑惑,每次請教完畢,他覺得,馮梧當日的遺憾之色便能退去一分。
直到他十一歲那日,百里齊叛亂,馮梧向父皇請求親自前去塗城平亂。
和韶躲在屏風後,聽得馮梧向父皇道:“禍根不在百里氏,而在塗城之內,務必斬糙除根。”
父皇神色猙獰:“殺,敢覬覦朕之皇位者,一律格殺無赦!傳慕禎!朕要滅塗城全城!“而後,叛亂平息,鳳梧重傷而歸,閉門在國師府養傷。和韶謊稱去郊野狩獵,想偷偷去探望鳳梧。馬匹意外受驚,他跌落山谷中,重傷昏迷時又倒霉遇上大雨,回到皇宮後,傷勢在御醫調理下痊癒,卻從此洛下肺疾。父皇的身體也在平定百里氏之亂後突然差起來。父皇幾乎每晚做噩夢說有許多冤魂纏著他,多得整個寢宮都塞不下。除了馮梧之外,父皇又請了許多道人方士和尚在宮中,夜夜誦經。但父皇仍然越來越狂躁,病也越來越重,終於在幾年後駕崩。和韶登基時,也正值酷夏,離他十六歲生辰尚有三個多月。父皇駕崩,連日哀悼,讓他舊疾復發,酷熱之中穿戴沉重的鳳袍冠冕,大典未完便頭昏眼花。踏上御階,接受百官叩拜時,沒有留神打了個踉蹌方才在御座中坐下,只見鳳梧又微微皺眉,神色之中,帶著當年御書房中初見時的遺憾。和韶登基後,馮梧仍是國師,卻久不上朝,只偶爾出現。上一次見其與今日之間隔了多久?和韶已經記不清了,大概有幾年了。連立太子之事,都只是傳第了一本摺子過來,道,應立慕禎為太子。太子冊立大典,馮梧也未出席。和韶忍不住想,是否要到朕駕崩。慕禎登基時,國師才會出現。沒想到竟然不用等到那個時候,一道宣樂越進京的聖旨,先把國師招進宮來了。和韶不禁有些想笑,看來朕還是托勒樂越之福。此時此刻,他面前的鳳梧仍然是一貫淡然的形容:“皇上有恙在身,心緒煩亂在所難免。思慮過度於身體無益,還請安心調養。“微微躬身,“臣先告退了。”
和韶不由得脫口而出道:“國師下次進宮,是否是太子登基之日?”
鳳梧的眉峰微皺,抬眼看向和韶:“臣的舊傷已愈,以後會時常進宮,望能替皇上分憂。”稍微頓了一頓,接著道:“太子應已擇定下一任國師人選。太子登基之日,便是臣辭官歸隱之時。”
和韶不由得問:“那麼,國師當日為何還要讓朕立慕禎為太子?”
鳳梧慢條斯理道:“太子成為太子,並非我讓皇上冊立,更非他人謀劃。此乃天意,亦是天命。和韶又問:“在國師的天意中,那樂越算什麼人物?”
鳳梧頓了頓,方道:“應該是上天安排給太子的一場考驗。可以算作……是天災。”
鳳梧回到國師府,發現鳳桐正在庭院中飲茶,凰玲坐在旁邊和他嘰嘰喳喳地說話,一副歡樂怡然的情形。
鳳梧略有些不快:“你們今日怎麼有空到此聊天?”
鳳桐晃晃茶盞:“你那皇帝的一道聖旨,讓太子狂躁數日,我耳根難靜,出來躲躲。”
凰玲吐吐舌頭:“太子最近被楚齡郡主迷的神魂顛倒,根本看都不看澹臺容月一眼,我看我快不用做了,所以就和鳳桐哥哥一道來梧哥哥你這裡散散心。”
她的袖口處鑽出黃絨絨的一團,喳喳叫了兩聲。凰玲摸摸絨團的腦袋:“看,阿黃它也很悶〉”鳳梧哼了一聲。鳳桐的懶惰不思上進他一直看不慣,自省是自己以前沒有盡到做兄長的責任,教導好幼弟,於是蕭然道:“那到聖旨起不了什麼大用。太子如此沉不住氣,固然是他的天性,你也應該儘自己的責任,多加規勸。”
鳳桐搖頭:“難,難。凡人有句話說得極好,正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說到底我等不過是順天命司運數,凡人執意范傻,我們難以左右。”
凰玲插話道:“是呀,我和桐哥哥剛剛還在議論來著,就譬如梧哥哥你的皇帝,你一直說他懦弱無為,結果他突然下了一道聖旨,不是連梧哥哥你都沒料到?”
鳳梧再度冷哼一聲。鳳桐挑眉觀察他的神色:“大哥今天特意進宮去嚇唬皇帝,是否已讓他收回聖旨?”
鳳梧板起寒霜籠罩的臉:“即便他將那樂越召進宮,又能如何?”
鳳桐恍然道:“原來是沒成功,皇帝挺有骨氣麼〉”鳳梧的臉色越發難看,他在九邑吃了大虧,和韶又突然做出讓他意外的舉動,此刻再被鳳桐嘲諷,一時間怒氣翻騰,不得不凝神壓抑,,勉強將神色恢復如常:“君上處有何示下?”
鳳梧無奈的攤手“君上之意難以揣測,只說了五個字‘先隨他去吧’。”
第90章
凰玲接口道:“所以我們就來喝茶了。”阿黃跳到她的膝蓋上,撲撲翅膀,扭動兩下。
鳳梧皺眉道:“他?他是誰?”
鳳桐道:“皇帝,樂越,那條蠢之又蠢的小龍,或者那位上古龍神,都有可能。”他玩味的端詳茶盞,“其實,樂越果真身負天命也說不定。”
當日塗城一事,鳳梧親自出手,一城凡人死了多半,代價慘重,連君上都遭天庭責罰,樂越竟然還能活下來。如今又有上古龍神相助,不說他命不好都不行。這麼彪悍的好運氣,難道真是機緣巧合,,沒有一支無形的手暗中安排?凰玲小聲試探著道:“梧哥哥,我一直都很想問,十幾年前,塗城的那件事究竟有什麼內情?我們護脈神恪守天規,不傷凡人,為什麼那個時候卻……還有,君上是怎麼查到和氏的後人在那座城的?為什麼……”
鳳梧冷冷截斷她的話:“不該過問之事便不要多打探,知道了對你沒什麼好處。那樂越,不過是上天認定的禍根而已。”拂袖向屋內去。
鳳桐慢吞吞在他身後道:“大哥,直至今日你還當你在那面鏡子中所見的是真相?”
鳳梧的腳步頓了頓,沒有回身,繼續向屋內去。
雙翅的舊傷似乎又在隱隱作痛,但即使十幾年過去,他仍認定,當日所作所為是順應天命。
一切天命始於十幾年前的某日,鳳君偶而有事難以抽身,命鳳梧代為上天庭例行述職。
護脈神司凡間國運,由北斗官管轄。
護脈龍神歸北斗第一宮天樞星君門下,鳳神本是第二宮天璇星君屬下,玄龜從於第四宮天權星君,麒麟則由第六宮開陽星君掌管。
護脈神每十年需上天庭述職一次,記錄功過。鳳君奪了辰尚之位後,每次述職時,就要天樞天璇兩宮皆去。
鳳梧上天庭這日,恰好天樞星軍事務繁忙,不在北斗宮中,鳳梧遂先去拜見天璇星君,代鳳君述職完畢,再繼續等待天樞星君歸來。
他在北斗宮中信步四處遊逛,卻看見一個仙樹下,兩位仙君正在對坐下棋。其中一位是北斗七星君之一搖光星君,另一位則是司掌天命的命格天君。
鳳梧連忙上前拜見,命格天君道:“小鳳凰,你來得正好,老夫與搖光星君這裡正好差個算子的,你過來替我們記個數。”
鳳梧領命侍立一旁,計算棋路旗子時,卻看見命格天君身邊的一面銅鏡閃閃發亮,鏡面中雲霧繚繞,隱約浮現景圖。鳳梧頓生好奇,一時連算子都忘記了。
命格天君察覺他不斷看那銅鏡,便笑道:“此鏡是本君一件法寶,喚作觀塵鏡,可以隨持鏡者的心意看見塵世萬物過去現在,並且能預見未來。鳳梧心念微動,大膽道:”天君能否將此鏡賜與小神一觀?“搖光星君夾著旗子看了看他:”小鳳凰,有時候看見未來之事,也沒有多少益處。“命格天君呵呵笑道:“搖光星君固然是一番好意,但讓他看看也無妨。”拿起銅鏡,遞給鳳梧。
鳳梧拜謝接過,心中自然而然浮起想要看看護脈鳳神與應朝運勢的念頭。
那銅鏡中立刻雲霧翻騰,少頃,雲霧漸漸四散,露出一副圖景,卻是當日辰尚被護脈鳳凰一族合力圍攻落敗而走的情形,隨後整個應朝江山金色的龍氣改化為七彩瑞氣,但在東南某處,忽而有一點異樣的光彩微弱閃爍。
鳳梧急忙運起念頭,那點微弱的光彩擴大,鏡中換了一副景象,卻是一個女尼將一個嬰孩送到一戶人家之中,鳳梧待細看時,鏡中的情形立刻又被雲霧覆蓋,雲霧變成滾藤的黑煙,濃煙瀰漫融散,其下竟然是燃燒的京城。
整個京城全部被沖天的火焰包裹,半天空中盤旋著幾隻鳳凰,翅翼與尾羽都已燒焦。畫面再轉,依稀是皇宮殿閣之內,鳳君口吐污血,跌落在地。不遠處,一個淺金色的影子龍氣繚繞,影子旁邊又戰著一人,頭戴十二旈珠簾冠冕,身著龍袍。
鳳梧大驚,再要向下看,鏡中情景再變,竟然是一個黑色的魔影,面目猙獰,雙目赤紅,飄蕩在整個應朝江山之上,直向天上而來,驀地一撲,好像要衝破鏡面,血紅的雙目恰與鳳梧對視。鳳梧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恐懼,雙手一抖,銅鏡跌下,尚未落地,便打了個圈,自動飛回命格天君手中。
命格天君捻須微笑道:“看來未來之事的確讓你難以承受。”
鳳梧連忙跪倒在地:“小神不知鏡中所見情形乃是何意,還請天君開恩指點一二。”命格天君卻不肯多說,只道,鏡中所見預示了一個劫數,至於三什麼劫數,天機不可泄露。
鳳梧心中混沌一片,雖勉強大疊精神,仍無法再靜心替二位仙君算棋,一句棋罷,他躬身去收拾旗子,一枚棋子從指fèng中滑落,恰好跌在觀塵鏡附近,鳳梧抬手去撿,手背有意無意在鏡炳處拂過。
搖光星君道:“小鳳凰你心緒已亂,全無觀棋所需之靜,退下吧。”
鳳梧領命告退,剛回身,搖光心君又道:“今日在觀塵鏡中所見之事,最好全部忘掉。若自以為是,劫數反而會因此而生。”
鳳梧諾諾應是。就是方才,他有意跌落棋子,觸碰觀塵鏡,一瞬間時,女尼抱著嬰孩走進的那戶人家大門閃現,讓他看清楚門匾上的兩個字李府。
知曉了大致方位與姓氏,追查起來並不算難。
天命預示,這個嬰孩的後人最後引發妖魔臨世,還隱隱有滅天之意,那麼防患於未然,唯有提前將禍根剷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