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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對於他的出現,爭吵中的兩人都是一愣。
釋郗容先反應過來,扯掉肩上的披風,將丁常身子一裹。儘管如此也只能遮蔽他身上一小部分,於是將他摟進懷裡,以自己的身體遮擋披風無法遮擋的其他部分。
至於軒轅照,其實也沒想到會湊上這樣的熱鬧。他猶豫了一下,最後決定無視釋郗容那殺人似的目光,繼續走上前來。
「呵呵,真是父子情深,抱這麼緊,還不穿衣服,呵呵呵,不過釋郗你自個兒怎麼不脫呢?」他越笑越是不懷好意。
釋郗容不耐地咬咬牙,「這裡沒你的事。」
「嘖嘖,別這樣冷淡,我可是你相交了二十幾年的朋友啊!」言下之意:你重色輕友。
「還有這位公子,也與我有那麼一星半點的關係不是?」言下之意:他是我侄子,我就是要看,你怎麼著?
「我再說一次,你立刻離開這裡。」釋郗容沒心思跟他胡鬧,臉色越來越寒。
現下狀況如此混亂,軒轅照那一副看好戲的態度更教他不悅,而懷裡那個臭小子也好像有意跟他過不去似的,一直在那裡像蟲子似的蠕動來蠕動去,真真可惱。
話說丁常,其實他也不是有意。之前他是怒火當頭,沒顧忌那麼多,但是這會兒,火氣已被軒轅照這個插曲給生生踩滅,再被釋郗容這樣摟在懷裡,還被軒轅照講了那樣的話,他真是恨不得在地上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算了。
他是知道的,他們不是父子,不是啊!雖然說起來雙方都是男子,是不存在男女授受不親之說。然而在這男風盛行的時代,即便是男子之間也需稍加避諱。
從前丁常曾在特殊的青樓里端過一陣子茶水,目睹過太多次小倌與客人調情。那時候他還不覺得有什麼,然而情形拉到眼下,他卻越想越不對味,一向大大咧咧的神經也莫名地變得極為敏感起來。
「太無情了,釋郗流芳,你怎麼可以這樣待我?」軒轅照捂住胸口抱怨著,再細看釋郗容的臉色,知道再鬧下去自己就真的要大禍臨頭,於是適可而止。
「好吧,既然這裡不歡迎我,我走就是囉!等你事情辦完了……」他別有意味地眨眨眼,「就到蘭翎苑找我吧!」腳底抹油,撤出了這個硝煙之地。
而他一走,這裡的硝煙也散了,只剩下一地尷尬。而這尷尬,最後也被無奈取代。
釋郗容將丁常從懷裡放出來,無聲嘆了口氣,說:「有什麼事,稍後再談。你先跟他們回屋,洗浴完畢之後,他們會帶你去見我。」
「哦!」丁常乖乖地應了聲,轉身回屋。
一進屋,他就跳進水池裡,將自己整個人淹了進去。如果不這麼做,他的心就像要從嘴裡蹦出來了似的。
他在水裡悶了很久,模糊中忽然想到,剛才那雙抱在自己身上的臂膀真硬,像鐵一樣,有些可怕,卻也讓人異常安心。仿佛那雙臂膀,能夠擋住世上一切風雨。
他忽然開始嫉妒小涵,他有一個這麼好的爹,這麼好……那個人,不真的是自己的爹,真是太好了。
丁常從浴池出來後,有僕人將他帶到後院與東廂交界處,一間名為蘭翎苑的庭園。蘭翎,是釋老夫人的字。園中種植最多的,是蘭花。
釋郗容與軒轅照就坐在石桌旁,見丁常來了,他們停止談話,靜靜看著丁常走上前來。
而後,釋郗容說:「坐。」
丁常在石桌對面入座,剛剛還爭吵的兩個人,現在面對面地坐著,雖然有各自的思緒,至少都已經冷靜下來。
「丁常。」釋郗容喚道。
「啊?」丁常肩膀一繃,這個人就連聲音都會讓人緊張,加上還有先前的事件影響。
「你是如何成長、從前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我不再過問。」
釋郗容淡淡地說:「明天起,我會以我的方式待你、教你,你準備好接受了麼?」
「我……」丁常腦筋飛轉,這種問法就是說——「我也可以不接受?」
「不可以。」
「不可以?那你幹嘛要問?」戲弄人不是?
「讓你有個準備。」
「你……」肚子裡又湧上來了滿腹牢騷,但是丁常已有所了解,再怎麼對那個人發脾氣、發牢騷也沒用,他不吃這一套。他只有強忍下腹誹,深吸了一口氣,壓抑地說:「好,我什麼都聽你的。你要怎樣待我、教我、管我,都憑你的意思,我絕不鬧。但是,就只有一件事……爹,你能不能跟我打個商量,一點點商量就好……」
「嗯?」釋郗容挑了挑眉,隨即猜到丁常想說的是什麼,當即否決:「沒商量。」
「你……」忍,他忍!他不死心地又開口:「爹,你不要這麼專制好不好?算常兒求你……」
「不必多說。」
「爹!」
「你叫我『爹』,自然聽我的。」
「我……」我爹才沒有你這麼霸道專制!
「你們說的是什麼事?」一直安靜聽下來的軒轅照忍不住插了口,撞撞釋郗容的肩膀。
「我不許他再去見錦鱗山莊那些人。」
「哦,這樣很對。」軒轅照點點頭,看向丁常,笑了笑,「常兒,這件事你就不要跟你爹爭了。他的決定也是為你好,你跟那些人來往太多,對你沒有好處。」
「好處?」丁常眸光一閃,咬了咬唇,低低道:「我跟他們來往,從來就不為什麼好處。只因為他們是我最重要的朋友。爹,你不了解……我曾病倒在床,是他們冒著大雨,背著我走了一天一夜的山路,帶我去看大夫;我也曾受凍挨餓,是他們把僅有的棉被給我蓋,把少少的飯菜省下來給我吃。如果沒有他們,或許常兒早已不在人世。他們對我有情有義,而我卻……」
他頓了頓,目不轉睛地盯著釋郗容的雙眼,字字清晰地說:「爹,這就是你要教給我的第一課嗎?你教我的第一課,就是見利忘義?」
「……」
釋郗容撼然地回視著他,一時竟不能言語。就連向來伶牙利齒的軒轅照,也語塞當場。
他們是真的認為隔絕丁常與那些人的來往,是為他好。然而,人生在世,好與不好,其實不能單方面下定論。
更重要的是,他想守住情義的這份心,甚至比起那層皇子的身份,都要來得更寶貴。
「好,我允你。」釋郗容到底還是讓了步,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被人逼得讓步,但是這一步他卻讓得很慡快,甚至愉快。
「真的!?」丁常驚喜交加,一下子蹦起來,「你沒有騙我?你說真的?」
「真的。」
「太好了……太好了!」丁常大喜過望,滿懷喜悅不知如何抒發,忽然撲上去,在釋郗容臉頰親了響響一口,「爹,你最好,常兒最喜歡你!」說完就在原地轉圈圈,完全開心成了個小孩子。
「哎呀呀,真是羨煞人也。」軒轅照一臉誇張的艷羨,小聲戲謔:「原來爹就可以隨便親的,那我這叔叔,要個親親也不算過分囉?」
聞言,釋郗容立即橫眉瞪他一眼,隨即卻又無奈地搖搖頭。
不知道該做何感想,對那個傻小子,雖說是自己下的決定,要當他的冒牌爹爹一陣子,然而此刻他卻莫名地有一種異樣的預感,他這個爹,會越來越難當。
再看丁常,還在那裡轉圈,真讓人擔心他會不會轉著轉著忽然變成一顆陀螺。
釋郗容將他喚回神,「丁常,坐下,我還有事要說。」
「哦!」丁常這才安穩地坐下,一雙大眼睛直直瞧著釋郗容,臉上還是喜孜孜的。
看樣子就算接下來釋郗容叫他去撞牆,他也會傻乎乎地笑著去撞。
這個傻小子,怎麼這樣單純?他應該有心計一點,在深宮當中,才會過得比較不辛苦。
然而,若要教他心計,教他爾虞我詐,卻又覺得好可惜。
釋郗容心情複雜地靜默片刻,才說:「我是答應了你與那些人見面,但是有前提。每個月,你只能見他們一次。」
「每個月,一次?」丁常差點又想跳起來抗議,轉念一想,他鼓鼓腮幫,「好少,三次行不行?要麼兩次?」
「這裡不是市場。」釋郗容斬釘截鐵,「沒有討價還價。」
「可是……」
「你連那一次也不想要了是麼?」
「我……好、好嘛,我接受就是了。」丁常也學乖了,知道跟釋郗容不能硬碰硬,尤其是當他認為自己是正確的時候。
一次就一次吧,總比一次都沒有好。反正等以後自己跟他混熟了,再要說什麼一定會好商量得多。
經過剛才,丁常忽然有一種感覺,覺得釋郗容跟自己的爹有一個相同之處:刀子嘴豆腐心。
也許釋郗容的心比起豆腐還是要硬得多,但至少不是鐵石心腸。
「另外,」釋郗容又說:「每個月你想見他們的時候,告訴我,或者找府里的嚴管事。他會安排馬車,去山莊將人接到這裡來,你就不要再往山莊跑了。」
「咦?」丁常疑惑,「這是為什麼?」
「沒什麼。」
「還不是怕你被人拐跑。」軒轅照這話半真半假。
「怎麼會?」丁常莫名其妙,但也沒有不高興,「他們是我的好朋友。」
「最親密的人最難防。」
「他們不會害我。」
「是不會害你……」軒轅照攬住釋郗容的肩膀,對丁常眨眨眼,笑得意味深長,「那你就當作是你爹愛子情深,護子心切,所以未雨綢繆,保護過度,這總行了吧?」
「這,這樣……」雖然聽得出軒轅照的玩笑口氣,丁常還是無端地紅了耳根,囁嚅道:「我知道了,我會聽爹的安排。」
「常兒乖。」這話不是釋郗容說的。
「你……你是誰?」見過他好幾次,到現在丁常才想到這個問題。
要說這個人的存在感也是夠強的,明明是他們「父子倆」的事,他卻在這邊東插一句西插一句。
「我?哈哈,我是你皇……」
「咳!」釋郗容咳嗽一聲。
「嗯,我麼……」軒轅照撓頭,「我是你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提著燈籠尋不著、八竿子能打到一起的軒轅大哥。」
「……」
第四章
這些天來,丁常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作——慘絕人寰。
自從那天后,每天早晨他會定時被人轟起床。
梳洗,有專門的人盯著,教他頭髮應該怎樣梳才整齊,衣裳該怎樣穿才得體,這樣折騰下來,往往半個時辰就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