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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丁常總算撤回了手,沒過片刻,他又摸上釋郗容的頭頂,「那我給爹揉揉頭,頭上穴位多,揉起來最舒服,還能幫助睡眠呢!」
「……」
釋郗容頭一次感覺自己的忍耐被人逼到極限。
然而,對著一個十幾歲的小子發火,他也實在干不出來。
「丁常。」他忍耐道:「你的午膳還沒吃幾口,餓著肚子不難受麼?去吧!」
丁常滿不在意地笑笑,手上繼續揉捏著,「爹,你就不要跟孩兒客氣嘛!還有,你也別叫得那麼生疏,就像娘一樣喚我『常兒』就好。」
「……」常兒?掰斷他的舌頭他也叫不出來,「我並未跟你客氣。還有,你誤會了,我並不是你……」
「對了,爹。」丁常忽然截過話,低聲問。「昨晚那些人,你把他們關起來了嗎?還是,已經送到官府去了?」
釋郗容微微一愣,臉色沉下來,「你不需過問。」
「我怎麼可能不聞不問?那些人都是常兒的朋友……」
「朋友?那又如何?」
「如果爹你的朋友因事被抓起來,你也會不聞不問,毫不關心?」
「只要他們做了錯事,就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誰也不例外。」
「你……」丁常咬了咬牙,直起身走回榻前,直直瞪著釋郗容的眼,一字一字地說:「那你為什麼不把我也一起關押起來?」
「你以為我不會嗎?」釋郗容淡漠地應道,隨即擺手,「到此為止,別再對我糾纏那些人的事。」
「你……」
丁常眼中光亮一閃,就像有什麼東西要從眼睛裡爆發出來。
但轉瞬,他的雙眸又黯淡下去,哀怨地看了看釋郗容,終於轉身,拖著步子離開了祠堂。
釋郗容看著他僵硬的背影,覺得莫名。
除此之外,他還覺得胸口有些沉重。
剛才,他算不算是以大欺小?
要說起來,他對待軍中那些小兵,一向也都是如此,能留情他會留情,不能留情他就半點都不留情,但那時候他也沒覺得這麼有罪惡感來著……
罪惡感?
他按住額頭,無聲嘆了口氣。
傍晚,日漸西斜。
將軍府前廳里,釋郗容和軒轅照各自坐在面對面的長椅中,一個默默品茶,一個微笑地搖著扇子,廳里安靜了很長時間。
直到從前廳處進來兩人,他們先是對軒轅照作了揖,然後走到釋郗容前方,報告他們此行的情況。
「將軍大人,今日他所做的事,與前幾日無異。在屬下回來之前,他也還在錦鱗山莊沒有離開。」
「嗯。」釋郗容頷首,「你們辛苦了,下去吧!」
「是。」
那兩人離開後,軒轅照笑著看向釋郗容,這才打開了話匣子,「現在你該如實告訴我了吧?我幾天沒造訪,今天特地來想看看我們的小皇子,你卻告訴我他不在,還不肯說他去了哪兒,這樣對我很不公平不是?當初,人可是我們一起找到的。」
釋郗容將右手支在椅子扶手上,指尖像在揉捏著什麼似的緩緩活動著,淡然說道:「我可以告訴你,這幾天,他每日睡到中午,起床後,吃過飯,便會到後院遛達一圈。」
「遛達?」
「遛達,順便從物庫中取一些物品出來。」
「取?」軒轅照抬起眉,「你說的這個物庫,應該就是平常不容閒雜人等進入的,你們釋家的倉儲庫吧?」
「不錯。」
「你允許他進入那裡了?」
「我沒有。」
「這就是說……」軒轅照的表情益發深沉起來,驀地笑了,「哈哈,我明白了,他是不請自入啊!你也不攔他?」
「我想看看他是純屬無意闖進那裡,還是原本有心。」
「連續幾天都去,肯定就是有心啦!那他在裡面,都取了些什麼出來?」
「金銀財寶、綾羅綢緞,什麼值錢他拿什麼。」
「倒真是個貪心的小子,連拿了幾天還不知足?不過,你府上那些財物,一個人搬的話,沒個一年半載也是搬不完的。」軒轅照照舊放他的風涼話,不過這也的確是實情。
釋郗容雖不斂財,但畢竟家中代代名將,到他這一輩,更是威名鼎盛。從皇帝那裡得來的賞賜,有時候真的是用推車推的。
「你接著說,他拿了那些財物之後,用來做什麼去了?」
「他都拿去了錦鱗山莊。」
「哦,那裡啊!」
錦鱗山莊,曾經是京城內最為繁華的莊園之一。前些年,三皇子叛亂,錦鱗山莊中藏了一批與他同謀的叛黨。釋郗容帶兵過去,那些人抵死頑抗,最終,統統被釋郗容就地正法。
之後,莊裡的東西大部分被轉移出來,山莊就一直空著。雖然有人說要將其重建,但因為當時內亂剛平,外亂還不斷,誰也沒那個精力去管它。於是山莊開始荒涼,當年的風貌已失去蹤跡。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它漸漸成為了流民的聚集地。那些無家可歸之人,就在那裡棲息下來。
「照這樣說,他也曾經是那些流民當中的一個?」軒轅照沉吟道:「他拿那些財物過去,難不成是要挖個地洞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可是他應該明白這不需要,明明有你這樣一個富有的『爹』。或者說,他只是窮怕了、苦怕了,總要藏點私房錢才覺得踏實?」
「他沒有藏起來。」釋郗容緩緩搖頭,「那些東西,他全都分給了在那裡的人。」
「你說……」軒轅照愕然一怔,無言良久,忽然大笑著拍拍扇子,「好,好!釋郗,就憑他此番舉動,你還敢肯定地說,半年或是一年之後,他絕無可能成為一個為國增耀的皇子、一個得到萬民擁戴的皇子麼?」
釋郗容默然無語。
這幾天來,他派人暗中跟蹤丁常,每天收到這樣的報告,他也每天在思索,那個看似大大咧咧、有口無腦的傻小子,其實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一開始,他只想著將人越快送到皇帝那兒,自己就能越早擺脫麻煩,然而,這一天天下來,他卻開始猶豫不決。
那小子,還是一塊璞玉,他不懂的還有太多,若是糙率地將他送進皇宮,宮院深深,極有可能將這塊未經雕琢的璞玉毀了。
那樣,未免損失太大。
「怎麼樣?現在,你該好好考慮一下我的提議了吧?」軒轅照也知道那些事對釋郗容不可能毫無影響,於是趁熱打鐵,「你就將他暫時留在身邊,以『爹』的身份管教他。」
釋郗容眉頭皺了皺,「為何不直接告訴他,其實那個人才是他爹?」
「那不一樣,你告訴了他,那你就只是一個可要可不要的師父。而你不告訴他,你管他就管得名正言順,而且什麼都能管。他被你管,也能心甘情願。你也看到,他很不馴,又有自己的想法,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管得了的。再者,就算你告訴他,他爹是當朝天子,你又怎能保證他聽了之後不會掉頭就跑?
皇宮裡很難混的,當今皇帝更是一個連親兄弟都不留情的冷酷心腸,這些事普通百姓都知道。一個拋棄他們母子那麼多年的人,無情弒兄,你覺得他一時間能受得了嗎?而如果你再告訴他,你管教他是為了將來拿他跟異國和親,他還不有多遠跑多遠。總之你要想事情順利進行,就只能以『爹』的身份,將他的事情大小包辦,一年下來,絕對能將他打造成一個讓我也眼睛一亮的頂好俊才。」
「一年?」明明之前還不曾好好考慮這件事,可此刻,釋郗容卻只注意到了這個時間,他搖頭,「太久,何況邊關戰事多,我沒有那麼多空閒放在他身上。」
「那就九個月?」軒轅照討價還價。
「太久。」
「那你認為多久才合適?」
「至多三個月。」
「那也太短了,半年。」
「三個月。」
「半年。」
「三個月。」
「半年。」
「……」
「半年,成交!」軒轅照一拳砸上桌子,一錘定音。
第三章
夜色越來越深,曾經有一陣子荒敗如塚的錦鱗山莊,因為後來有人棲息,才漸漸不那麼荒涼。
丁常坐在池邊的岩石上,這裡曾是一座荷花池,此刻只有雜糙叢生。在他身邊坐著一些人,左右是兩個與他一般年紀的男子,另外還有幾個衣衫襤褸的小孩。
雖然丁常拿了不少綾羅綢緞過來,但是還不能直接當衣裳穿,得送去裁fèng那裡製衣。
「小常哥哥。」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嘴裡啜著丁常帶來的糖果,口齒模糊地說:「今天你怎麼這麼晚了還沒回去呢?」
「嗯。」丁常聳聳肩,沒作解釋。
坐在他左側的付璿面有擔憂地望著他,「小常,你這樣真的沒關係嗎?從那個人家裡拿這麼多東西出來……」
「是啊,那個人看起來就很不好惹。」他右側的廖起也應和道:「將軍啊,一聽就知道殺過不知多少人,他不會在意多殺兩個三個的。」
「哎呀,你們就少操點心不成嗎?」丁常有點煩躁起來,嘟了嘟嘴。這表情讓他看起來更顯得年紀小。他是有點娃娃臉,看上去十六七歲,其實已經十九,「他不是還沒發現我做的這些嗎?就算發現了,又怎樣,難道揮刀砍了他自己的『兒子』?」
「可是小常,你自己也清楚,你其實不是……」
「我知道,我清楚,所以我已經打算好了呀,我不會再回去了。京城這麼大,我總不至於隨便一抬頭就能撞上他吧?」
「你不準備再回去了?」
「嗯,不回去了。」
「是嗎?這樣也好,免得夜長夢多。」
「是啊是啊,所以你們可以放過我的耳根子了吧?」丁常嘆口氣,站起來,伸手問付璿要了一壺酒。
「你不是不喝酒的……」付璿這麼嘀咕著,還是把酒壺給了丁常。
丁常拎著酒壺,獨自走到一幢房屋後面,在花壇前蹲下來,將酒一點一點灑進土裡。
「小涵,我來看你了。」丁常對那個埋在花壇下面的少年說:「對不起,我遲了好幾天。就在幾天之前,我看到他了。你不是一直在找他嗎?連病得喘不過氣的時候,還緊捏著你娘給你的那塊玉墜不放。雖然你沒能親眼見到他,不過,我可以把他的情況說給你聽。你聽了,可不要嚇到喲!」
他停住,想到那個在這裡偶遇的少年,總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連有人半夜打鼾都能將他驚醒。要讓他不被接下來將聽見的事情嚇到,恐怕是不大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