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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哇,他是幾百年沒吃過東西了麼?」軒轅照嘀咕道,饒有趣味地看著那個整張臉都快埋進碗裡去了的小子。
釋郗容不陪他打趣,喚道「丁常。」兩個字不輕不重,不冷不熱,卻擲地有聲。
「咳咳!」丁常一驚,被粥嗆到,也知道米粒從嘴裡噴出來太難看,便拿手去掩,結果手被弄髒。他在衣襬上用勁擦了擦,隨即站起來,一臉心有餘悸地瞧著釋郗容。
「啊,啊……」他嘴巴張了張,像是調整了半晌,終於吼出:「爹!」
「噗!」這個稱呼,軒轅照聽一次噴笑一次。
釋郗容神色還是淡漠,只說:「告訴我你的詳細情況。」
「啊?」丁常抓抓頭,「那,爹想知道一些什麼?」
「你這些年是怎麼長大的。」
「這些年,我就是跟著娘一塊長大啊,每天吃吃睡睡玩玩……」
「你娘離世之後呢?」
「之後我就離開家鄉,來找爹了嘛!」
「這幾年你又是如何過的?」
「就這樣過的,一路找,一路討生活……」
「怎麼討生活?」
「呃,這個……」
「就像昨晚那樣討生活麼?」釋郗容的目光驟然一凜。
丁常脖子縮了縮,吐吐舌頭,「那個,那也是最近才……以前又沒有……」
「那麼你可知道我是誰?」釋郗容毫無預兆地丟出這樣一問。
「你……」丁常小心翼翼地將他上下打量,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我爹。」
「你弄錯了,我不……」
「那你一定是才來京城沒多久。」軒轅照忽然插話進來,笑嘻嘻地將扇子對釋郗容那邊搖了搖,「他呀,可是威名遠播的陳夷大將軍,釋郗容。」
「釋郗……」
丁常還是有些愣愣的,猛然瞪大眼睛,無法承受似地掩住了嘴巴。
「你,你是釋郗將軍?釋郗將軍是我爹?我爹就是釋郗將軍?天哪,我太震撼了,我太幸福了,我幸福得快要暈過去了……」
「砰」的一聲,丁常倒在地上。
幾個小廝連忙上去查看,然後告訴釋郗容,公子好像是真的暈過去了。
釋郗容皺了皺眉,讓小廝們將人抬回了房間。
「不——會——吧?」對於這樣的轉折,連軒轅照也不禁錯愕地瞪大了眼,「只不過說出你的名頭,他就嚇得昏過去。那要是告訴他其實他爹是當今天子,他還不得活活嚇死。」
釋郗容沒有答話,似在深思。
「話說回來,剛才你也看到了。」軒轅照轉口說道:「他的言談、他的舉止……如果就這樣將他送到那個人跟前去,絕對會被狠狠鄙視。」
「言談舉止可以調教。」釋郗容淡淡道。
「是沒錯,可問題是誰來教?誰能教?」軒轅照唇邊浮現出異常深奧的笑意,「指望那個人是不可能了,他最討厭教人。至於那些太傅什麼的,你看看兩個小皇子被他們教成了什麼樣子?畢竟是人臣啊,對待皇子,連句重話也不敢說。要不是有個嚴酷的『父皇』壓陣,兩位皇子早就無法無天。」
「……」
「對了,你可還記得,有一次我們與他談及東邊印國的事情?」
「不錯。」
「近年來不斷有異族通過印國領土,借道來侵犯我國邊境,讓你也不勝其煩。雖然也想過乾脆將印國拿下,然而印國實力不俗,再者前些年本國內亂紛紛,軍力尚需調整,不能過於急進。就為這個,當時皇兄曾說,若是有個皇子能跟印國公主和親,至少讓印國在幾年裡幫忙鎮壓一下那些異族,等我們這邊的軍力調整妥當,一切就好辦多了。可惜身邊兩個皇子又太年幼,要談婚論嫁還早得很。」
「嗯。」
釋郗容是記得這些,不過這與當前的事有什麼關係?
「你該不會……」
「也不是不可以啊!」軒轅照知道釋郗容已經猜到了他的想法,「他不是正愁沒個皇子可以拿來和親?這不,天上就掉下來一個。你看那丁常……」
「不可能。」釋郗容當場否決。
他承認這個想法是不錯,也不認為丟個皇子出去和親有什麼不妥,但問題是,這個皇子,完全沒有半點皇子模樣。
軒轅照不以為意地笑笑,「所以我們的任務,就是要將不可能變成可能。」
「我們?」釋郗容疑惑地挑起眉。
「對,不過確切來講呢,是你。你不是他『爹』麼?」軒轅照的笑容里很有點落井下石的味道。
鬼主意明顯打到自己頭上來,釋郗容冷哼一聲,「你明知我並不是。」
「我是知道,可是他不知道,那個人也還不知道。」
「這樣豈非欺君?」
「哎呀,等你把人調教好了,丟一個落落大方、儀態體面的皇子到他面前,他哪還會跟你計較什麼欺不欺君呢?
「總之這不可能。」釋郗容依舊沒有半點軟化,他可不想花時間在一個半路跑出來的兒子身上,更何況還是假的。
「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軒轅照也不氣餒,「而且這件事非你莫屬。你自己想,你麾下萬萬兵士,不都被你管得好好的?你說往東,他們一個也不敢往西。現在不過是管教一個傻小子而已,對你而言只是小菜一碟不是?」
「荒謬。」釋郗容轉身離去。
軒轅照含笑望著他的背影,又轉頭看看窗外天色,低語:「喔,已經這個時辰,我也有自己的事要辦呢,所以釋郗,可別怨我留下你一個人孤軍作戰囉!」
丁常掐準時間,在正午時醒來,翻身跳下床。
這時候出去,九成九該吃午膳了。
先前的早膳被打斷,害他躺在床上的時候肚子咕咕直叫,偏又不能起床,否則要是再被抓住問話可就頭疼了。他一直忍著飢餓到現在,也該差不多了吧!
離開房間後,並不見早上的那幾名小廝,他就循著記億找到了中廳,果然,桌子上已經換上午膳,還挺豐富,光看菜色就教人垂涎。
不過比較棘手的是,此時桌邊還坐著一個人。這人就是釋郗容,他的……爹。
沒料到居然又在這裡碰上,暗暗一驚之餘,丁常沒忘了該怎樣做。
「爹。」這一次不是用吼的。
這個人,可吼不得,雖然他知道得有點遲。
釋郗容瞥了他一眼,沒應聲。
丁常挪動到桌邊,怯怯地又叫了聲,「爹……」
釋郗容還是沒搭理。
丁常也不再叫了,抿著嘴,視線在釋郗容臉上與桌上反覆來回。
就在他快要「望眼欲穿」之際,釋郗容終於發話,說的卻是,「擦嘴。」
「咦?」
「口水。」
「呃,哦!」丁常趕緊擼起袖子拚命擦嘴。
「坐。」釋郗容冷冷道:「吃飯。」
「哦,謝謝。」丁常彆扭地應道。這個人,說是自己的爹,可是看起來半點也不親和。甚至,往他面前一站,就好像被那銳利如刀的目光審視著,讓人渾身不自在。
話雖如此,不過當丁常坐下來開吃之後,美味就讓他將一切顧忌都拋到了腦後。
早上時釋郗容曾看見的那般番景象,此刻再次在他眼前上演。
這樣的皇子,簡直是一國的災難。
釋郗容無言地看著丁常在那邊太快朵頤,無法想像他從前過的都是什麼日子。但是很奇妙的,他這樣的吃法,讓人覺得本只是普普的飯菜,似乎變得奇香無比起來。如果不是釋郗容已經吃過,這會兒可能也會感到食慾大振。
釋郗容在桌邊坐了一會兒,有話想問,伹又覺得問不問都與他不相干。最後他站起身,離開了座椅。
「嘟……」丁常從碗裡抬起頭,囫圇咽下了口裡的東西,這才能口齒清晰地說道:「爹,你已經吃好了嗎?」
釋郗容還是不理睬,往門口走去。
「爹,你去哪裡?」丁常追問。
釋郗容微微一頓,終於答話:「午休。」
「午休?我陪你!」丁常撈起華美的桌布擦擦嘴,站起來,小跑跟了上去。
釋郗容腳步不停,只側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跟著我幹什麼?」
「陪你呀!」丁常咧開嘴笑得燦爛,還有一點點微妙的諂媚。
「不必。」
「怎麼可以呢?我們父子倆這麼多年不見,還生疏得很,應該抓緊時間培養感情才是嘛!」
培養感情?釋郗容無話可說,便沒再理睬,推開門踏了進去。
門裡是一間祠堂,從前他娘每天都會花上幾個時辰在這裡打坐念經。
釋夫人並非佛門中人,只是在她想來,無論是她的丈夫也好,她的兒子也罷,領兵作戰,雖說是保家衛國,畢竟是造了許多殺孽。她在這裡念經,就是想為那些死在丈夫、兒子劍下的亡魂超度,也算為他們兩人積些陰德。
然而,數年前,釋老將軍還是不幸戰死沙場。從那之後,釋夫人就搬到了京城外的一間佛堂,專心念佛。釋郗容幾次想接她回來,都以失敗告終,便也只能由著她去。
午休,則是釋郗容從小被釋夫人逼著養成的習慣,而他的午休地點,就是在這間祠堂內。
只是這幾年,已沒有那細細碎碎的念經聲伴著他人睡了。
進屋後,他逕自走向中央靠牆處的羅漢榻,躺上去,闔上了眼。
以為這下那個跟屁蟲就該退散了,卻沒想到,那小子非但不退,甚至追過來,站在榻前看了半天,忽然蹲下來,一雙手緩緩探出去。
「嗯?」釋郗容因為腿上傳來的奇怪感覺而睜開眼,卻發現丁常正用兩個小拳頭給他捶腿。
「你這是做什麼?」他問,不免略感錯愕。
「給爹捶捶呀!」丁常笑呵呵地說:「爹你經常領兵打仗,一定很辛苦吧?尤其要長途跋涉,腿腳最是吃不消。」
「……你不必如此。」總歸他是出於一番好意,釋郗容再覺得突兀,也不好將他拎起來從窗戶扔出去。
「不必?」丁常眨眨眼,「哦,我知道了,爹的腿腳沒問題是吧?那我再換其他地方。」
說完,他站起來,轉移到釋郗容頭頂位置,彎下腰,給他揉起肩膀來。
平心而論,丁常的指法還算不錯。然而對釋郗容而言,哪怕是被幾柄劍指著,也比那幾根小指頭在他身上動來動去要來得舒坦。
「我說不必。」他擺擺手,「我身體好得很,哪裡都不必你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