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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覺得很不想再面對丁常,將盛著點心的盤子塞進丁常手裡,冷淡地說:「點心都給你,出去吧,別再打擾我休息。」
「咦?這就都給我了?」丁常捧著點心不敢置信,原以為接下來還得過五關斬六將,沒想到什麼都不用做。
難道天要下紅雨?
「嗯,都給你了,出去。」釋郗容閉上眼睛不再看他。
「哦,那謝謝爹。」丁常還是摸不著頭腦。
不管怎樣,他樂得有東西填肚子,便不再追問。他正準備轉身離開,忽然又想到一個連日來一直困擾他的問題。
「爹,你給我找那麼多師傅,為什麼你自己從不教我什麼?」
「我沒有什麼可以教你。」
「怎麼會?你那麼厲害,我背了好多遍才記下來的詩經,你隨隨便便脫口而出。還有,你是大將軍,打了許多勝仗,你也很會打仗呀!」
「難道你要我教你打仗?」釋郗容無奈地睜開眼睛看向丁常。
這小子真是陰魂不散,到底要怎樣才能真正忽略掉他的存在?
「也不是說打仗啦,但是武藝什麼的,你一定也很厲害不是?」
丁常說到興起,在羅漢榻邊沿坐了下來,眉飛色舞地說:「我有幾次看到你在院子那邊擦拭你的佩劍,還有紅纓槍,我猜這兩樣兵器你都很拿手吧!還有還有,那晚你she中我,那麼大的霧你都能she中我,你的箭術一定超絕。這三樣里,你就隨便挑出一樣來教教我,好不好?」
「你想學武?」以丁常的個性而言,釋郗容對此倒是不覺得奇怪。
「嗯,我一直就想學。」
「為什麼?」
「學武好啊!以前我在外面,每次被人欺負的時候我都想,如果我有一身好武藝,我一定把那些人好好教訓一頓,也讓他們不敢再去欺負別人。」
釋郗容挑起眉,「你不是懂一點功夫麼?」還會裝鬼在樹上飄呢!
「那,那點三腳貓功夫,爹就不要拿出來嘲笑常兒啦!」丁常不好意思地撓撓臉。
「從前你受人欺負,那都是從前的事。今後你出門,會有隨從貼身護衛你,他們個個以一抵十,你再學武,又有何用?」
「可以強身健體啊!」
「你又不去闖蕩江湖,要那麼強健做什麼?」釋郗容本想說他現在這樣就很好,不過還是咽下了沒說出口。
「話不是這樣說嘛……」丁常聳聳鼻子,「至少可以自衛,爹你不知道,那個教我念書的師傅真的很兇。每次要是我寫出了他認不出的字,或者寫了錯字,他就會拿細藤條抽我胳膊。他飛快地打一下,然後就收回去,快得出奇,我每次想抓藤條都抓不住,可憋屈死我了。」
「所以你想學武藝,就為了這個?」釋郗容少有地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呃,也不光是因為這個……」丁常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講錯話,可又想不出究竟錯在哪裡。
「有這個就夠了,學武的事,你想都不必想,我不會教你。」
「為什麼?」
「你做得不好,就該打。」
「我……」該——打——聽到這話,丁常感到眼前一黑。
瞬間,這麼多天來受的委屈一股腦地湧上心頭,他簡直想嚎啕大哭,卻又想到就算哭死了大概也沒人憐惜他,那滿載的委屈一下子化為了怨怒。
「爹!我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吼出這句,他仰頭喝了一大口水,然後盯准釋郗容的胸口,「噗——」
「嗯哼……嗯哼哼……」
夜色中,不時有這樣的呻吟從將軍府其中一間房裡飄蕩出來,悽慘哀怨,好不可憐。
丁常這樣子趴在床上直哼哼,已是第二晚了。過往的下人們聽見了,也好生同情。
慘劇,就發生在昨天,那是午膳過後不多久的事。
下人們原本在各干各的事,忽然看見衣襟濕淋淋的將軍把丁常扛在肩上,一路穿過走廊,來到後廳,將丁常往桌子上一扔。而後喚來嚴管事,說要執行家法。
嚴管事取了藤條過來,這藤條,比起教書師傅的那根,可要粗得多了。
在下手之前,嚴管事向將軍確認了一次,是否真要如此。坐在椅中的將軍面如寒冰,說:「動手。我不說停,你不准停。」
於是嚴管事動手了,藤條每打在丁常身上一次,丁常就哀叫一聲,嚴管事也悄悄看將軍一眼。
第一次,將軍的眉頭皺起來;第二次,將軍的眼睛眯起來;第三次,將軍合上了眼。
到第六次的時候,將軍霍然站起來,什麼話也沒說,大步離開了。
嚴管事立即收起藤條,讓下人扶丁常回房。安排了人給丁常療傷,但也只能防止傷勢轉惡,想讓人感覺不痛是不可能的。
從昨天到今天,府里議論紛紛,不知少爺是做了什麼不能原諒的壞事,才讓將軍發這樣大的火。
要知道,在府里這麼些年,他們還是頭一次看見將軍發怒的樣子。他們曾經以為將軍是不會像尋常人一樣發怒的。他總是不慍不火,看不出喜怒哀樂,就算講重話也會講得適度。
而昨天他的樣子,說凶不凶,說惡不惡,但就是讓人覺得異常可怕,仿佛周身燃燒著肉眼看不見的火焰,別人稍微靠近一點,就會被那火焰燒成灰。
少爺,到底是做錯了什麼呢?
這個問題,其實丁常也一直在想,越想就越生氣。
他沒做錯!就算有錯也只是一點點,一點點而已……可是那個人怎麼能那樣待他?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讓一個人拿藤條抽他屁屁,他痛死了,更丟人死了。
他不就是噴了那個人一胸口水嘛,反正水也不髒。可是那個人給他留下的,卻是肉體與心靈的雙重創傷!
釋、郗、容!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丁常撈起已經被他撕咬得只剩一半的枕頭,繼續撕咬剩下的另一半。他撕咬得專心,沒發覺房門被推開,一個高大人影邁了進來。
那個人走到桌邊,將手裡的藥碗放在桌上,而後向床走去,在床前停腳。
「丁……常兒,你就算咬爛了這塊枕頭,我的腦袋也還在頸上好好的。」釋郗容又無奈又好笑地看著他。
丁常這才發現對方的到來,雖然很想撲上去直接啃他脖子,無奈身子一動就痛得厲害,只能狠狠瞪去一眼,「哼!你管我!我啃完了枕頭還要啃被子,啃完被子我再啃床柱,怎樣?你繼續家法伺候我啊!伺候我的嘴,把我牙齒全打光,我不就什麼都啃不動了嗎?」
「你怨我,我讓你咬就是,別與自己嘔氣。」釋郗容低柔地說。
其實昨天,藤條第一下打在丁常身上的時候,他就後悔了。
他不該那樣做的,事情有很多種解決方式,他卻偏偏選擇了最不理智的這一種。儘管如此,他也沒有立即喊停,甚至直到最後也沒有喊停,只是不堪忍受地離開了。
他無法解釋是為什麼,那種上不上下不下的感覺,就好像……他也在跟什麼嘔氣。
原來,他也和其他人一樣,是會鬧彆扭、會嘔氣的,他卻直到昨天才知道這一點。
「你讓我咬?」
丁常驀然露出異常可怖的臉,咧開嘴,白牙森森。
「好啊,給我,給我咬啊!」
「給你。」釋郗容伸出左手。
丁常抓住那隻手,張嘴,狠狠在虎口咬了下去。他咬得毫不留情,以至於很快他就嘗到一股血腥味。
他駭然一驚,連忙撤口,再借著燭光一看,釋郗容的虎口血流如注。
「流、流血了……」咬人的雖然是丁常,被嚇壞的人卻也是他,「怎、怎麼辦?你不會血流過多而死吧?」
「不會。」釋郗容收回手,以衣袖裹住傷口,又將另一隻手伸到丁常面前,「換隻手繼續?」
「不不,不要了……」丁常哪裡還敢咬,萬一真的害釋郗容失血過多而死,他會內疚一輩子的。雖說是釋郗容把他害得這麼慘,卻也罪不至死啊!
「真的不要?」如果可以讓丁常消氣,釋郗容覺得給他多咬上幾口也沒有問題。
「不要不要,你別再問了。」
釋郗容隨即轉了口:「嗯,我想談談昨天的事。」
「昨天?」想到這個,丁常還是一肚子氣,丟個白眼出去,「有什麼好談的?打也打了,你還想怎麼樣?」
「我不想怎麼樣。」釋郗容撫著額際,也有些不知如何開口,「我先問你,你在祠堂中的行為,自己可認為有何不妥?」
「我……」丁常一時語塞。
「你太過無禮。」
「無禮?」唔,噴水在人身上,是不怎麼有禮貌,「可是你可以用說的,哪怕用罵的,一樣也能教我啊,幹嘛非要用打的?」
「有關家法的事,我道歉。」釋郗容沉靜地說:「但是對於你的無禮,你也必須悔過。」
「什麼?」丁常不樂意了,「你打都打了,打那麼重,還要我悔過?」
「一樁歸一樁,你喚我『爹』,尚且如此無禮。換作別人,你豈非無法無天?」
「我才不……」
「禮義廉恥,廉恥不必我說,而你,你重義,更也不能失了禮。」
在他面前,這小子稍稍失禮倒也無妨,但是在有那個人的地方,一個不慎,就可能萬劫不復。
他必須讓這小子深刻學會這一點。
「我……」丁常還不能體會釋郗容的苦心,只覺得越發憋屈,「好,好,你厲害,我說不過你。那你既然這麼會說,昨天為什麼不與我好好說?現在我身上又傷又痛,你才跑來說這些有的沒的,你不覺得你自己也有失禮之處嗎?還是說,你認為你是我爹,所以怎樣待我都可以?」
「我不曾這樣想。」釋郗容微微皺眉。丁常的指責,讓他心裡也很不是滋味。
不能怪他埋怨自己,只是有些事,連自己也左右不了。
「你就是這樣想!」迄今為止,丁常已積蓄了太多苦水,不吐不快,「你將我接回來,說要管教我,卻是找了一群我都不認識的人來教。這麼多天,你從不來問我吃得飽麼,學得累麼,夜裡睡得好不好。你什麼都不問!我餓著肚子,想吃幾塊點心,你還要求我這個、要求我那個。我天天挨師傅抽打,有多痛我都沒喊過苦,到頭來,卻還要挨你家法伺候。你可知道,你打我一下,比師傅打我千百下還要讓我更痛!」
「……」釋郗容說不出話來,那些事,丁常不說他真的不知道,原來這些天來,他讓丁常受了這麼多、這麼深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