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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江楓漸老,汀蕙半凋,遠有孤煙裊寒碧,近見殘葉舞愁紅。原也到了萬物蕭索冷清的時節。
十一向前眺望著,悠悠道:“喝酒多的人,不怕冷。你若冷時,我將外袍脫了給你披上?”
“……”宋昀好一會兒才道,“不用了,我也不冷。”
十一卻快走幾步,奔到那邊正扣纜繩的漁夫跟前說了幾句,又遞過去一串錢,那漁夫便瞧了他們兩眼,笑嘻嘻地丟開小船離去。
十一便拉過宋昀上了那小船,在船頭坐了,輕笑道:“若真冷時,咱們可以躲船艙里。”
宋昀便抬眼打量了幾眼那船艙,眼底一抹幽涼閃過,卻溫溫文文答道:“好。”
十一便在膝上打開一個小包袱,取出其中的兩塊糕點,先遞了一塊給宋昀,又道:“聽說這是你母親做的糕點,我今天也沾沾光,嘗嘗令堂手藝。”
母親做的糕點……
宋昀沉默地一口一口地慢慢咀嚼著。
十一卻似心情不錯,接連吃了兩塊,才笑道:“果然天下母親的心意都差不多,我怎麼嘗起來……也有些像我母親的手藝呢?”
宋昀道:“也許這糕點就是這味道吧!”
十一嘆道:“嗯,糕點的味道相像的確不奇怪,連人都可以長得很相像,何況糕點?”
宋昀手邊的糕點還有一小塊,卻再似咽之不下。
十一正在他耳邊繼續說道:“宋昀,我午間可能真的喝得太多,醉得厲害。我把你當成了另外一個人。他跟你長得很像,對我很好,可惜年輕早逝。我一直想著,若他還活著,我一定會嫁給他,哪怕避居山林,戒了酒,粗茶淡飯一輩子,也會甘之若飴。”
“哦!”
宋昀低低應著,眼神飄忽片刻,將剩的糕點輕輕丟到湖裡。
夕陽已沉,暮色已深,依約的月影在雲間來去。天地便揭去了夕陽虛幻的金紅,換作月下被稀釋的暗黑,如誰一身黑衣,卻敷著淺銀的光華。
十一清瑩的眼睛裡像凝著冰雪,淡淡從他面龐飄過。
“對不起,阿昀。我只是想和他共度餘生,而不是你。可他已活不過來,我也已戒不了酒。於先生已將你的家世告訴了我,若你隨我避居山林,你供養不起我所需的美酒,我也禁受不了跟隨你的清貧。我只是不小心說了醉話,你莫當真。”
“於是……你已經不打算隨我去竹樓,或其他任何地方?”
“對!想來想去,我還是回韓天遙那裡妥當。他欠我的情,不敢欺負我。他既富且貴,出手也大方,便是我索要再陳再好的美酒,他都不會介意。”
十一的話語裡,難得地有著一份歉疚和無奈。
宋昀僵坐於船舷,許久方道:“知道了!”
很平淡的回答,卻被那冷風一掃,低低啞啞地盪了開去,聽著竟有幾分破碎。
十一凝望著他平靜卻發白的面容,胸口竟一陣陣地發悶。
她輕輕道:“於是,阿昀,我打算回紹城了……”
宋昀點頭,卻忽抬眼,低聲問道:“可以再看一眼你的真面目嗎?”
他不是小瓏兒,自然不會幼稚到認為十一病了便會美貌,平時都會這樣粗陋不堪。
十一便笑了笑,嘆道:“阿昀,其實……你也只是看上了那副皮相,一時為它所惑,對不對?我們認識的時間很短,也只不過見了那麼寥寥幾面,哪來什麼放棄一切生死相依的感情?都不過一時糊塗罷了!我一時糊塗把你當成了我心上的那個人,你一時糊塗喜歡上了初見時的那副皮相,對不對?”
宋昀定定地看著她,月下瀲灩的暗色水影晃動,把他的神色也映得晦暗不明。
好久,他才突兀地一笑,“你說對,那就算對吧!”
十一掌心裡沁著汗意,卻笑得越發輕鬆,“那就是了!你細想想,若你始終對著我這副丟人海里就找不出來的尊容,你肯拋下一切和我隱居?我如果不喝酒,不喝醉,你也只是宋昀,剛認識沒幾天的陌生人而已,而不是……他。”
她湊近他,自怨自艾般地嘆息,“其實我也不想喝酒。但我醉後能常常看到他,而且常常覺得身邊的男人像他。阿昀,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宋昀的面龐,如一塊即將龜裂的精緻玉雕,終於連最清淺的笑意也維持不住。
十一很滿意。
若出擊,則必須是致命一擊。
從此重傷,心死,轉頭奔向他該走的那條康莊大道,奔向人人欽羨的金壁輝煌的高處。
富貴,權勢,功名,平步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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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來暑往幾時休,光陰逐水流”一詞,出自南宋張掄《阮郎歸》。
湖若深若淺(二)
一切依照母親和先生的願望進行,一切走向他本來該走的軌道……仿佛她根本不曾出現過,就好。
她拍拍他的肩,異常和善地說道:“阿昀,你保重,我走了!車上的五十年女兒紅我會帶走,然後我會去找韓天遙……他必定會為我預備更多的美酒!”
宋昀沒有說話,甚至連頭都沒有抬起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