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頁
可齊小觀偏偏說道:“師姐更是沒有變過。想當年,她與皇上素昧平生,見皇上落水,都能不顧自己那點三腳貓的水性便跳下去相救,差點被一起卷到江心去。如今南安侯為了她而重傷,她若不救,她還是柳朝顏嗎?咦,對了,她水性那麼差,大運河那麼急那麼冷的水,她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呵……”
她瀕臨絕境時,到底是誰奮不顧身地去拉她,又是誰咬牙切齒地去推她?
宋昀面上因醉酒浮起的潮。紅驀地褪盡,轉作雪色般的煞白,竟顫著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齊小觀已大步走到殿外,驀地扯下。身上官袍,擲出,揚劍。
碎錦片片紛落如雪時,只聽他愴然長笑道:“師姐,師姐,你終是不明白,不明白……江山信美,終非吾土!終非吾土!”
殿內,宋昀忽然跌坐於地。
“皇上!皇上!”謝璃華慌忙扶起,哽咽道,“你為何不告訴齊小觀,束循之所以會命人帶出柳相遺骨,是因為你已遣使者過去商談,打算不惜代價為朝顏姐姐換回遺骨,給她一個驚喜?陳曠等人原本任務是奉命接應使者,試探韓天遙是否死心只是順便而已……誰曉得韓天遙真的不要命地去盜了?誰又曉得朝顏姐姐竟也不顧一切奔入險境了?”
宋昀陣陣眩暈著,好久才緩過來,澀聲道:“告訴他,又怎樣?左不過是我心機深沉,拆散了這雙有情人。若心裡有我,我做什麼都是情真意切,比如你;若心裡無我,我做什麼都不過矯情添亂,比如她。”
沒走到心裡的那個,送得再多,不過是滿天繁星;走到心裡的那個,送得再少,都能是當空皓月。她選擇了讓誰走入自己心間時,便已註定了另一個人再怎樣努力,不過枉自嗟呀。
---------------
夜深了,永巷裡的冷宮便更冷了。
劇兒將窗紙又糊了一層,抬腳將不知從哪裡又冒出來的一隻蜘蛛踩死,轉身去看暖爐時,卻覺燭光暗了暗,忙抬頭看時,不覺失聲道,“皇上!”
宋昀一身家常的素白袍子,從冷風裡走了進來,揚手讓劇兒、小糖出去,坐到床榻邊。
昏迷了三日,床。上女子已經瘦得脫了形,一動不動地靜臥著,淡白的唇角尚有一絲殷。紅。
宋昀伸手,用袖子小心地為她拭去那刺目的殷色。
她若覺出什麼,偏過頭,唇動了動,只沙啞地喚著:“維兒,維兒……維兒,娘。親回來了……維兒……”
宋昀輕聲道:“柳兒,維兒沒了,已經沒了。他死了。不過……我們還活著。”
不知有沒有聽到,十一的身子哆嗦得厲害,睫下慢慢滾落淚水,卻繼續說著胡話:“詢哥哥,帶維兒走……泓,泓呢?天遙,天遙!”
她失聲地叫著,猛地坐起身來,“噗”地吐出一大口血,然後側身倒於床。上。
“柳……柳兒……”
宋昀慌亂地擦著血,低低地喚。
十一始終沒睜開眼,竟似聽到了,呢喃般低低應道:“阿昀……”
卻是說不出的淒涼,無奈,蛛絲般輕輕縈在破舊的舊屋中。
她的皮膚滾燙,唇邊開裂,枯乾的長髮里隱見霜白,再看不出半點往日的美貌。
十四歲時遇到的那個精靈般的少女,像是一個夢,一個努力去抓,卻始終抓不住的夢。
可夢境裡,那少女明眸顧盼,即便隔著水紋,還是那般的生機勃勃。
她奮力拍著水,那般的怒其不爭,“胡說八道!你看這天地那麼廣袤,未來那麼美好,為什麼要放棄?”
他道:“這天地未來……明明是灰的……”
少女道:“那你便把這天地塗亮!把這未來畫成彩色!”
把天地塗亮,把未來畫成彩色……
彩色?彩色在哪裡?
連大楚的三千里江山,都是灰的,灰的……
宋昀將臉埋到她枯瘦的手掌里,失聲痛哭。
---------
半個月後,韓天遙回京見駕。
彼時,宋昀正坐於福寧殿裡飲酒。
他面前有攤開的奏表,批閱的墨跡早已幹了;而旁邊更有大堆奏本跟小山似的,再不知積累了多少時日。
韓天遙從未見過他如此頹喪懶散的模樣,頓了一頓,才上前行禮。
宋昀抖了抖眼前的奏表,“你一日連上三道奏表,都是辭官求去?”
韓天遙沉聲道:“當日臣原與皇上約定,得勝之日,願重建花濃別院,歸隱田園。如今魏國已滅,舊恥已雪,如孟許國、趙池等後起之秀已能獨當一面,是臣功成身退之日了!”
宋昀點頭,卻道:“你走了,可曾想過忠勇軍如何處置?”
韓天遙道:“忠勇軍大都是從前受魏國凌逼的江北百姓,如今收復故土,多有還鄉之念。尚祈皇上論功行賞,賜予錢帛田地,讓他們回自己故鄉定居,既可免去朝廷大量糧餉開支,也不必再擔心他們聚眾為禍,難以節制。”
宋昀問:“如全立等將領也肯?”
韓天遙淡淡一笑,“火里來,水裡去,日日與刀劍為伴,與死亡為伍,究竟能有幾人喜歡?當年太祖皇帝杯酒釋兵權,尚能君臣同歡;如今全立不過小小節度使,所求也不過家人部屬平安和樂,皇上願意厚加賞賜,他何樂而不為?還有不願回鄉,想繼續從軍立功的,大可編入禁衛軍內一體對待,皇上從此便無後顧之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