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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已站到韓天遙近前,韓天遙聞言不由地看向維兒,只覺小傢伙雖在哭鬧間,猶見得五官清秀,眼睛黑亮,十分可愛,且看來有些眼熟拗。
十一親生的孩子,自然眼熟。
心下又似被什麼煎沸,他無聲地又退開一步,再次和孩子拉開距離跖。
宋昀問:“你不抱一抱嗎?”
韓天遙道:“不必。臣剛從戰場歸來,身上血腥味重,恐怕會驚到皇子。”
宋昀點頭,卻走到門口,喚乳娘抱走維兒,“去瞧瞧貴妃回來沒有,若不曾,就先交給皇后帶著,傳太醫瞧瞧脈象。”
乳娘忙應了,小心翼翼地抱著維兒走到廊邊,那邊早有人抬了小轎打了雨傘奔來接住,唯恐讓維兒著半絲兒風,淋半點兒雨。
宋昀立於檻內,看小轎載著維兒走得不見蹤影,方才輕輕掩上門扇,看向韓天遙。
韓天遙一直靜立於殿內,等著宋昀開口。
宋昀走到御案前,自己倒了盞茶來喝著,又向韓天遙道:“坐吧!不聊家常,說些別的事。那邊几上有酒,若不想喝茶,喝幾盞酒也好。”
韓天遙走過去,便見几上有一把燒製得極精巧的映青酒壺,正是往日十一所愛的那類,旁邊還有嵌著綠寶石的銀制酒盞。韓天遙果然坐了,自己動手倒了酒,慢慢地啜飲。
是陳了二三十年的美酒,甘醇綿厚,入口竟有些像當日十一所釀的醉生夢死酒的味道。
宋昀已在輕嘆道:“近來柳兒寢食不安,藥吃的比飯還多,朕便想著她若喝酒能開懷些,讓她喝幾盞也不妨,所以這邊也預備了酒。不過她當真已滴酒不沾,算是白替她預備了!”
韓天遙將銀盞斟滿,漠然道:“皇上聰慧絕頂,才智無雙,既然能讓貴妃戒酒,自然有辦法讓貴妃開懷。”
她已完全不必他去費心,更不稀罕他去費心。
經歷那麼多以後,他的一切仿佛又回來了原點。
這寂寞而空落的生活,哪怕是一壇苦酒,他只能一口一口飲下,用每一個難以入眠的長夜慢慢品味。或許,日子會一直這樣持續,再沒有盡頭。
可再怎樣的苦楚,他似都沒有懊悔過曾經的相識相知。
只盼未來戎馬倥傯,能在血與火的淬鍊里將伊人的身影漸漸消磨,直至面目模糊,可以無視她所有的怨憎和他所有的懷戀。
宋昀瞧著他冷峻沉靜得無可挑剔的眉眼,忽輕笑道:“想她開懷,只怕已不容易。太醫不敢跟她明說,但她心中應該清楚得很,稍有不慎,維兒就可能長不大。”
韓天遙黑眸中有銳芒閃動,目光在宋昀俊逸的面容掠過,不動聲色地啜著酒,只是手掌忽然一陣陣地發涼。
太醫時時被召,小皇子身有弱疾之事幾乎人盡皆知,卻再不曉得竟會如此嚴重。但此事與他韓天遙……有何關聯?
宋昀已繼續說道:“朕故意讓宮人傳說,維兒的弱疾,可能與早產有關。其實不是。維兒雖未足月,也差不了幾天。只是柳兒剛懷上他時並不知道,日日飲酒,生產前後又受了驚,維兒才會帶病出世。”
韓天遙有片刻不能領會他話中之意,只頓住酒盞,黑眸盯緊宋昀。
宋昀面色也泛著白,卻依然含著清淡笑意,潔淨的手指不疾不徐地磨挲著茶盞,“朕向來敬她愛她,雖納她為妃,卻曉得她心中並不太情願,故而從未逼迫她,一直分榻而眠。後來發現她懷孕,更是由她安心靜養。她去湖州軍營找你時,已經有九個多月的身子。你們做過什麼,朕可以當作不知道;若她覺得對得起朕素日待她的心,對得起她自願入宮接下的貴妃名號,把這事當作沒發生,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只是……維兒的病,可能就從那時而起。你可以覺得與你無關,她這個娘親,能原諒自己嗎?”
韓天遙已不能呼吸。
他如石雕般坐於椅間,垂著眸,手間的酒盞捏得極緊。
猛然間,他丟開酒盞,一箭步衝過去拉開
殿門。
殿外守著的畫樓、小窗大驚,不由地拔出刀劍,警惕地看向韓天遙。
韓天遙全不理會,只舉目向外眺望,望向方才乳母帶維兒離開的方向。
檐馬丁當,細雨紛飛。
重樓高殿,雕欄玉砌,俱在雨中迷濛,再看不到乳母帶維兒所乘小轎的蹤跡。
宋昀舉目示意,畫樓等忙收了劍,依然將門扇關上。
高大的殿門闔起時,殿外沾著水氣的光線也被掩住,殿中便暗了下去。
韓天遙似在這昏暗中被人無聲一擊,踉蹌地向後退了兩步,低低地弓下腰去,粗重的呼吸間已帶了虛弱的喘息和痛苦的"shenyin"。
維兒,維兒,是他的孩子,竟是他的孩子……
宋昀本意,根本沒打算讓他知曉,所以那日在湖州城外的小廟中,他甚至不許穩婆將維兒帶到他跟前。只因……維兒分明有著和他相似的眉眼!方才匆匆一瞥,他會覺得維兒面善,並不是因為維兒長得像十一,而是因為那黑眸濃眉,根本就像極了他自己!
剛剛飲下的美酒便似在胸腹間灼燒,燙得他喘不過氣。
他從不知道,他跟十一間已有那樣深的牽扯,甚至有了一個他們不得不為之負責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