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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終了,萬簌俱寂。
劇兒、小糖等侍僕都已聽得傻了,兀自立於原地,如痴如醉。
十一側耳靜聽,唇邊有一抹笑意如水紋般漾開。她將快要熄滅的紙錢堆重新引燃,看紙錢燒得盡了,灰燼被風吹得四散飄泊,才側頭看向劇兒,“去瞧瞧寧獻太子吧!”
劇兒等這才如夢初醒,卻已失聲道:“對,寧獻太子……這……這是寧獻太子的那支曲子!”
可那支叫作《醉生夢死》的琴曲,會彈的不只宋與詢。
宋與詢教會了十一,十一則教會了另外一個人。
宮變那一夜,大火燒了綴瓊軒,也燒壞了太古遺音琴。雖被劇兒搶出,韓天遙修復,終究不復原來的音樂色,遂被十一嫌棄,最後被韓天遙砸毀於南屏山。從此後,十一再也不曾彈琴。當年瓊華園中的那曲《醉生夢死》遂成絕響。
琴毀難再。如今這曲子,顯然不會是太古遺音所奏。
而十一卻早已聽出,琴曲乃是松風清韻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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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修濟王陵時也修整過附近的皇親陵墓,寧獻太子的陵墓看來一切依舊,仿佛與宋與詢剛剛入土那些日子並沒什麼差別,甚至連山水草木都似沒什麼變化。
或許近來病發時血吐得太多,把人吐得空了,十一居然不再有當年那種凌遲般的絞痛,只是滿心空得發慌,連呼吸都覺得吃力。
入目的除了宋與詢的陵墓,還有陵墓前跪坐的男子。
黑衣如墨,黑髮如染,肩背挺直如松,膝前正放著松風清韻琴。
聽得身後緩緩而行的腳步,他並未動彈,只是搭在琴身的手慢慢按得緊了。
十一顧自從他身畔飄過,高瘦頎長的身段裹著素白的寬大衣袍,衣袂拂到他的面龐。她的腰間依然懸著畫影劍,在她步履間沉重地晃動著,似乎快要將她清瘦的身軀墜倒。
韓天遙黑眸寂靜,不見悲喜,一味靜默地看著她。
那日相府密室行得匆忙,他只瞧見帝妃彼此相護、不惜同生共死的深厚情意,卻不曾看清黑暗中她沾了血污的面容。而今,他終於能看清她那早已刻入他骨髓的容顏。
人非風月長依舊,破鏡塵箏,一夢經年瘦。
這一二年,他似已經歷無限滄桑,怎麼也尋不出往年隱居花濃別院的平靜,更找不出當日十一相伴韓府時的愉悅。
而十一呢?
棄情絕愛,獨入深宮,以妻妾的名義伴在不愛的男子身側,孕育著那段情愛最後的紀念,還得面對"qingren"的憎恨,嬌兒的重病……
是為生父和師父的遺願,也是為江山的穩固、百姓的福祉,卻又幾分在想自己?
無情也好,痴傻也罷,他所心儀的十一,從來都是那個有著自己信念的十一,從未改變。就如,他也從來只是那個進可提劍殺敵,退甘平淡自守的韓天遙。
世事陰差陽錯,他終於在自己和旁人的爭奪算計中失去了她,或者說,自以為徹底失去了她,寧願以恨來彼此銘記,一手將她推到了步步為營的宋昀懷中。
他低低地嘆息了一聲。
十一仿佛沒有聽到,同樣在寧獻太子墳前擺了祭品,上了香,扶碑靜靜地坐著,竟一句話也不曾說。
也許,她其實在說。她在將她所有的委屈,在靜默間一一說給她的詢哥哥聽。她的詢哥哥才是最了解她的一個,哪怕被她放棄拋棄,也不曾想過傷她,更不曾想過用恨來還擊她,更遑論如他這般,給盡她羞辱和難堪,令她憂慮生疾,直至產下不健康的孩兒。
仿佛有所感應,維兒忽“呀呀”兩聲。
新換的乳.母窺一眼垂頭坐於墓碑邊的十一,惶恐地安慰著,惟恐他哭鬧,惹得貴妃勞心費神,指不定也會和上一位那樣,被冷淡,被責怪,直至被趕出皇宮。
韓天遙在旁聽得維兒聲音,心頭說不出是暖意還是濕意直往上沖,忽道:“把孩子抱來給我瞧瞧。”
乳.母完全不認得他,一時傻眼,只看向劇兒等人。
劇兒等早就發現韓天遙在此,但如今他與十一、鳳衛顯然越走越遠,故而見十一不理會,便也不敢上前見禮,都將他當作了透明人。見韓天遙開口,劇兒等面面相覷,再不敢接口。
十一側頭望向韓天遙,點過胭脂的唇微勾,慢慢浮過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憑什麼?”
韓天遙盯著她兩鬢的零星雪色,許久才輕笑道:“聽聞小皇子身體不大好,想是貴妃生他時一路奔波招惹了邪氣。可我這樣的大惡人,自然神鬼都要退避三分。指不定我抱上一抱,小皇子便好了?貴妃莫非不敢,怕我傷了小皇子?”
劇兒等便覺這南安侯是不是活膩了,連嘲帶諷的,惹十一翻起臉來,縱然她身體不濟,附近尚有大批扈從跟隨保護,每人一刀都能將他砍成肉醬了。
韓天遙的笑容也微微泛苦。時至如今,他的確已找不到理由去抱一抱維兒,抱一抱他的親生兒子。
所有的路都已在軍營那晚被他親手斬斷,她如此驕傲,只怕至死都會記恨他的侮辱和作踐。哪怕相府密室曾救過她,但眼見她與宋昀面臨絕境彼此相擁時流露的情意,他已不敢期待她會心懷感激。他等著她羞辱回來。
但十一凝視他半晌,忽笑了起來,“維兒是皇子,怕你傷他?我便不信,你不打算要你韓府上下那麼多性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