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頁
千姿愕然地抬起頭。區子秋照例已先行離開了。
“先生為什麼這樣問?”
“子秋的表情寫著的就是這樣的問題。子秋就是他娘親走時,都沒有這樣悲痛過,而現在能這樣讓他悲痛的,只有你。”
“我終是要走的。”她無助地自語。
“人生聚散,再深的緣,終免不了一場分離。所以才要在能相守時,好好珍惜。”
“免不了的分離。”她神傷地重複著,“那麼就不要相聚吧,我寧可孤獨到老。相聚後再分離,太痛。”
“唉,情緣最不能勉強,你如果狠得下心,我會尊重。”賽華佗象一刻老了許多,“誰少了誰都會活下去,但是……你真的能了無牽掛嗎?”
他夾著醫書,嘆息著出去了。
千姿熄了燭火,虛弱地掩門出樓。星光明亮,曉月西掛。穿行在花樹之間,看著身影被月光拉得長長的,她驀地有哭的衝動。
這一陣,變軟弱了,動不動就滿臉淚水。年歲漸長,心反到沒有從前強壯了。
山莊的夜晚,不時有照料病患的家僕走來走去,見了她都會停下打聲招呼,她好象也成了山莊的主人之一。她徐徐地行著,遠遠地看到書樓中區子秋房間的燈火亮著,他的身影映在窗戶上,仍然那麼俊美。
悄悄推開院門,澀澀地嘆了口氣,她站在院中,仰起頭,任月光灑在雙肩。
何時,樓欄前多了一個人,深深地看著她。
象有根線相牽,她側過身,彼此相互對望著,沒有任何人講話。
夜風有點涼,她輕攏住雙臂以驅走寒意,恍惚中,他已走到她面前。
目光閃爍不定。“你不走了,是不是?”語氣急迫卻又不敢確定。
“我……”她聲音沙啞,腦中一片空白。
“小千,我好開心。”他狂喜的把她擁入懷中,緊緊的,再也不想佯裝堅強,“這幾日,我都怕你真的一走了之,而我又沒理由留你,幸好你沒有,你沒有。小千,小千,小千!”
頸部傳來濕熱,是他奪眶的淚。千姿閉上眼,淚水也划過臉腮。
第六十四章,此恨無數 (一)
“咳……”
劇烈的咳聲從錦帳內傳出來,掀動的床鋪,顯示床上的人正在痛苦的忍受著的侵襲。
“皇上,你還好吧?”錦帳外,沈公公面露憂色,幾次想上前去,卻又想起皇上的吩咐,不敢輕舉。
自國勢穩定,國情稍有起色後,皇上的身體卻不如從前了,一熬夜,次日便咳個不停。大前日,皇上說那天是季小姐的生日,一個人御花園中踱步到凌晨才回,隔日,咳得連血都吐出來了,在場侍候的太監和宮女嚇得手足無措,遞手巾的遞手巾,請御醫的請御醫,當場亂作一團,而他連老淚都嚇出來了。
“勿驚,只是著了點涼,沒事的。”當時皇上微笑著如此說。
可從前日起,皇上沒象以前多休息下就好起來了。半夜,他睡在外側聽見他的咳聲,那劇烈沉重的咳聲,聽了令人心驚。然而,司馬曄冷漠得不許任何人近身關心,而他眉宇也鎖著一股說不出的黯然。
雖然司馬曄並不把心情放在臉上,但是熟知他的人都知道他非常思念季小姐,常在散朝後,他便服出宮,呆在樓外樓季小姐從前居住的寢室,沉默地看著她從前穿過的衣衫,還有斷指後便沒有碰過的古琴,神色悽然。
說來,季小姐走了都兩年啦,孔綜他們走遍了全晉朝的角角落落,每每捎回來的信箋都是杳無音信。一捧著那些線箋,皇上就會好幾日不怎麼用膳。
“皇上是心病。”御醫的聲音驚醒了沉思中的沈公公,“長年來疲勞過度,加上心思鬱結,造成氣血滯郁。”
“皇上他……”沈公公朝錦帳望了一眼,壓低了聲音:“究竟病況如何?”
“唉,”御醫搖頭嘆息,“他是自我放棄,再好的湯藥也無濟的。皇上年歲不算大,還未而立呢,本應體健聲朗,可他想任由這樣的狀況發展,我也沒有辦法。”
沈公公一聽,腦中嗡嗡轟然,皇上他……他這是在自虐啊!怎麼會如此?為何會這樣?
“沈公公。”一陣猛烈的咳嗽之後,司馬曄氣喘喘地喊道。
“是。”他連忙應聲。
“今日成都王有去聽太傅授課嗎?”
“老奴早晨去查看過,太傅正在給他講治國之道呢。老奴問了幾句,太傅誇他非常認真,而且人如其名,聰穎得很。”
“那就好!”司馬曄歡喜地半躺在床上,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這大晉朝也不會亂的,成都王司馬穎可是他在眾多王爺中挑選出來的。但一會,又濃眉緊皺,“朕的江山剛剛國泰民安,有些朝臣就蠢蠢欲動,朕聽說洛陽有些酒樓竟然有大臣公然叫賣官職,真是無法無天了。”說著,他氣得一拍床沿,又引起一陣猛咳。沈公公直聽得心顫顫的。
“去,喚匡丞相過來,朕一定要嚴懲此事,銼銼他們的銳氣。”
“皇上,老奴聽說匡丞相已讓刑部勘察此事了,皇上不要著急。匡丞相今日告假,沒有上朝。”
“哦,身體不適嗎?”
“不,匡太妃今日回府省親,他在府中接駕呢!”
“太妃省親?”
“嗯,老奴沒有知會皇上,落痕來稟時,老奴隨了她的意。她這一年多一直沒出過同心閣,難得有這樣的想法,老奴就自作主張了。”
“嗯,挺好的!”司馬曄微閉上眼,雖近在咫尺,但他很少遇到匡似畫,聽說瘦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世事催人老啊!
不知不覺,他也老了。
第一年,他坐在千姿的寢室中,回想起當初相識的點點滴滴,心中還充滿希望。
第二年,他再次來到樓外樓後院,親手種下滿院的藥糙,審視自已的內心,一片摯情依舊,而他對千姿已不敢確定。二年多,口信、書信,什麼都沒有,她也許已不在人世,也許已有深戀之人,每想到這,都不禁打個冷顫。人終是自私的,他怎麼也不能接受千姿屬於司馬曄以外的任何一個人,但如果不在這人世,他……他也許會走得很快。
但有種預感,他可以感受得到她一定活在這世界的某個地方。
他轟轟烈烈把國家治理得如此富裕,想讓她知道他很努力也很好,而皇上一直未大婚的消息更在全國傳遍,二年了,她應該能釋懷。
可是,依然蹤信全無。
心悄悄冷了,麻木了。無論是百姓豐收的喜訊,還是邊關的捷報,他都感覺不到一點快樂。
憤怒,淒涼,傷痛,冷然,想在看到她時,痛罵她幾聲,爾後再狠狠將她抱緊,告訴她她害他害得很苦。
可她又在哪裡呢?
“沈公公,快過年了吧!”長嘆一聲,他耷拉下雙肩。
“嗯,明天送灶王爺上天,照理皇上該領著宮中大大小小祭下天的。”
“朕起來吧,總躺著不是個事。”司馬曄披件狐裘,探身下床。頭暈暈的,眼前還冒些金星,他晃了晃,沈公公忙上前扶著。
“唉,未老先衰,朕沒用了,公公你扶朕去園子裡走走吧!”躺著床上,越躺越象個病人,走走,還能生些氣力,現在還不是他能倒下的時候。
園中萬花凋謝,宮牆內探出的梧桐枯枝,為冬天增添了幾許蕭瑟氣息。天空灰濛濛的,象要下雪。氣溫冷得徹骨,司馬曄拉緊狐裘,徐徐走著。
不遠處,一大群太監、宮女急促卻整齊單一的腳步聲迅速接近。司馬曄聞聲抬頭,看到一頂紫色昵轎停在同心閣前,他停下腳步。
她這麼快就回宮了嗎?
“見過皇上!”繡著銀邊的紫綢轎簾一掀,步出匡似畫纖弱的身子。縱是消瘦如紙,仍是令人窒息的傾國麗人。她抬頭看到司馬曄,一愣,淡淡施禮。
人生如戲,曾經差點成為夫妻的二人,此刻卻是保持著客氣有禮的距離,形同陌路。
“怎麼沒在府中住些時日?”他側頭凝視著冷漠的她,輕聲問。
“呆久了,睹物思情,只會徒添傷悲,回不去的歲月,不看也罷。”她幽幽地說,故意忽視他語氣中的真誠。
一年多未曾謀面,他的消瘦讓她吃了一驚。千辛萬苦得來的皇位,坐得不舒坦嗎?
相對於她的漠然,司馬曄神色溫和,臉上漾著暖暖的笑意,“歲月對任何人都是公平,無論快樂還是悲痛,都無法回首,所以才要勇敢地向前看。你不要總呆在同心閣,可以和其他妃嬪在園子裡走走,也可以常常回府看看。匡夫人身子可好?”
“一般!”娘親的眼睛都快哭瞎了,她看得心碎不已,象逃似的跑出相府。眼不見為淨,躲在這深宮,身邊都是和她一樣的數著年輪等死的女子,她還好受些。
司馬曄抬頭望著遙遠的天際,輕聲說:“你還記得朕的母后嗎?”
她一愣,那個曾經視她如已出,為了她的清白不惜以命相贈的皇后,“嗯!”她神色沉重地點點頭。
“朕十六歲時離開她,久得有時都快想不起她的樣子。朕只要一聽別人談起娘親,朕就不由自主想起她。朕貴為天子,卻很羨慕有父有母的人。太妃娘娘,與朕比較,你很幸福。”
一聲“太妃娘娘”,狠狠刺痛了匡似畫的心,也讓她意識到此時的處境。她一咬下唇,冷冷笑道:“此話差矣,與皇上相比,本宮哪裡幸福了?生不如死,還折磨著一對雙親以淚洗面,活著已如罪人。而皇上呢,救朝庭與火熱之中,給萬民以泉水之涌,千秋之後,史書留名、萬民景仰,子孫傳頌。”
一邊的沈公公挑起眉毛,詫異地看著她。
司馬曄不以為意,瞭然一笑,“朕懂你的痛,其實,朕的痛並不比你淺,能如何呢?都要活下去,是不是?天氣冷,早點回閣吧!”
匡似畫一張俏臉驀地又紅又白。
天降下了紛紛白雪。
司馬曄笑了笑,優雅地伸出手,接住了從天而降,今年的第一朵雪花。
“朕自十六年以後,直到今日才有閒情賞雪。沈公公,扶朕往裡走走。”他溫文的笑說著,那唇邊的開朗又閒適,是她從未見過的。
她冷酷很久的心不禁湧上罕見的溫柔,凝視著雪花中的他,那秀雅又寂寞的修長身影,與十幾年前城門外送行的少年重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