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老青,你不是不喜歡跟仙字沾邊的麼?那個小道士是怎麼回事?”
“聽說這個小道士從小將你收成妖寵了,看來是真的?要不要兄弟幫你解了?”
“嘖嘖,這個小道士不過尋常凡人,怎麼就能把青回老弟你拿得團團轉?”
“青哥哥,你討厭死了,人家再也不要理你了!”
哎,我也很鬱悶,這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不過,他吹的小曲倒是蠻好聽的,聽他吹著,曬曬太陽,正好打個小瞌睡。
長塵偶爾會來找他。
“師弟,師門有事,趕緊回去,你為什麼總是往這裡來?”
他也不回答,笑一笑站起身,跟著長塵回去,還要對我說一聲:“石兄,告辭。”
長塵往往一臉無奈:“一塊石頭。師弟啊,你別總在一些俗物上多牽掛。”
嗯哼,竟說本座是俗物?罷了,無知者無罪。
日子就這麼嗖嗖嗖地過去了,幾十年之後,微元的弟弟駕崩了,駕崩的時候,已然是個鬚髮花白的小老頭,他的幾個皇子也多是鬍子拉碴的半截老頭,你掐我我掐你爭了一番後其中一個襲了皇位。
微元對此卻無所謂了,他應該是看開了,來我這裡時,都沒有提過這些事,還是說一些細細碎碎的雜事。
他仍是二十餘歲的年少模樣,在師門中亦還只是大弟子。仙道與俗道,差別愈來愈分明。
我不知道玄廣派的那些長老會不會還說微元不是修仙的材料。他已是同輩弟子中,成就最高的一個。與友派切磋。下界除魔,都常讓他挑頭,他掌握了參悟仙法的訣竅,心境又已超脫,不需要我再幫忙。
有時候,我會邊打瞌睡,邊聽曲子,邊迷迷糊糊地想,大約我就會看著他這麼一步步往前走,直到飛升成仙的那一天吧。
不知道他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仙?
一想到仙,漸遂的臉又從我意識的犄角旮旯里跳了出來。
那時候,他杵在我眼前,一副超凡脫俗的模樣——
“石頭,要不要隨我修仙?”
我打了個寒戰,晚上趕緊爬上松雲山,給微元託了個夢。
挺長時間不來了,路有些生。微元居然還住在那個小院裡,只是因為地位高了,小院變成他一個人住的地方。
我把微元拽進夢境,語重心長地對他說:“記得,倘若有一日,你成了仙,千萬不要變成一個信口開河的傢伙,要誠實,不要忽悠單純的精怪隨你修仙。”
他一臉迷惘地望著我:“閣下屢屢攝我入夢,為什麼總不肯告訴我仙號?”
我說:“我沒有仙號。”
我本怕說出實情動搖他的心境,但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實話。
“本座不是仙。”
他的神情好像沒什麼變化。
嗯,定力還不錯。
不是仙,那是什麼,他就可以自行想像了,不傻的話,應該能想到。
我特意冒出一股黑煙,增添了一些提示。
“你無需驚恐,本座對你,絕無歹意,只是隨手幫一幫,你這麼修下去,成仙沒有問題。只要記得,成仙之後,一定要做個不騙人的仙。”
我飄然離開,之後微元再到小山坡這裡來,倒還和往常一樣,也沒有提過這個夢。
一天,他又到小山坡來,一曲之後,忽而道:“石兄,你是否也應該有個名字?”
嗯?
他將手撫在我身上,沉吟:“斑駁青苔,回錯石紋,青回。”
我打了個哆嗦。
不會吧!這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說出這兩個字?
世上的字有多少個?他怎麼可能湊巧就選上了這兩個字,順序還一樣!
我想起多年之前,那張黃符,那個口訣……
看來並沒有抹除,我只是消去了他的記憶,但那兩個字,已被咒語融進他的血中,可能並未完全除卻。
雖然不太可能,但萬一恢復了的話……
我謹慎地繼續臥著,他說完這句話,只是笑了笑,又和往常一樣地坐了下來。
等他走後,我思索了一下,做出了一個決定。
再一次,他來的時候,山坡上就沒有本座巍峨的身軀了,只有一片焦土,一地石渣。
吾之好友熊王化成一個樵夫,在一旁盡責地做著解說。
“道長在此作甚?哎……這塊石頭,是前幾天被雷破碎了吧,可惜啊……看來即便山石,也逃不過天數。”
我隱在附近,看他沉默地站著,一動不動,比我還像一塊石頭。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動了動,一個轉身,我雖然隱著,竟不由得往樹後站了站。
他沒再多做什麼,踏劍離去。
我鬆了一口氣。從今天起,就可以不用再變來變去過日子了吧。
不知為何,竟然有些空落感。想來是之前習慣成自然,一旦改變,畢竟有些不適應。
但我沒想到的是,他竟然還繼續過來。
感應到那熟悉的氣息時,我吃了一驚,隱身去看,確實是他。
但和以前不同,他不再說話,只是在原來的那塊地方站一時,或坐一時,就沉默著離去。
看來他真是喜歡這個地方。
算了,不干我事了。
又過了一段時日,凡間變天了,開始打仗,似乎是要改朝換代了。
就像人有生老病死一樣,一個朝代也有自己的命數,命數已盡,就有新的替上,這是俗世的規則,誰也躲不過。
但有一天,微元來到這個山坡上,我總覺得,他和平時不太一樣。
他的眉是擰著的,雖然自從我遁了之後,我過來都沒怎麼說笑過,但神色從未這麼沉重。
我不禁又打探了一下,原來,其實微元家的人,一直都記得他,只是當作忘了。等到皇宮高牆快坍塌的時候,突然就記起,還有這麼一位修道的高人。
一個當喊微元曾爺爺的少年,一步一叩首上了松雲山,在玄廣派大門外長跪。
微元不見,但那少年很執著,暈過去,被架下山,就再爬上來。
最後微元不得不出來了:“我乃修道之人,早已斬斷塵緣,與塵世與你,皆無瓜葛,你回去吧。”
少年乾裂的嘴唇顫抖:“子孫無能,本不該打擾曾祖爺爺清修,但這世上,除了曾祖爺爺,我已無人可求。若曾祖爺爺不救,反正我只有死路一條,還不如就死在這裡。”
微元擰眉垂眸看著那個孱弱不堪,奄奄一息的少年,沒有說話。
我隱在身旁看著這個情景,有種不祥的預感。
少年沒撐多久,又暈了過去。左右人剛要上前抬他,微元緩緩俯身,將他抱了起來。
他這一抱,不僅是抱起了那個孩子,亦是撿起了他的塵心。
長塵道:“師弟,你別犯糊塗!此乃……”
他嘆了一口氣,截住長塵的話頭:“師兄,我都懂,但這是我的命數。”
他將少年抱進了他住的小院,封上了院門,放在床上。趁他守在床邊,左右無人時,我果斷施法讓他昏睡過去,把他拖進夢境。
“世間無甚是命中注定。修道之人,更要有逆命之心!譬如你,多少人說你不是修道的料,但經本座點撥,修為不是蠻好?”
他望著我,沒有回答,整個夢境忽而顛簸起來,我尚未來得及再加固,夢境竟就崩潰,他睜開了雙眼,替床上的少年掖了掖被角。
少年從被中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他將少年的手放回被中:“你可願留在此處,隨我修道?”
少年的眼霍然睜開,清亮的雙眸中都是堅定:“若是太平盛世,我可以捨得皇位,但此時,朕不能棄。”
他微微頷首:“好好睡一覺,明日我隨你下山。”
七
愚蠢至極!不可理喻!
我看不下去了,直接回到我的山頭。怎麼想這件事的結果,都只能想到“找死”二字。
蠢!蠢!蠢!
我到底是無法理解凡人,不明白那些莫名其妙的執著。
我索性不管不問,連山上都不想待,成天到市集中解悶。
市集裡麼,有些消息,懶得聽也會自己飄過來。
貌似微元跟著那少年下了山,幫他扳回過一兩分局面。他頓時成了俗世中風頭最盛的人物,被吹得神乎其神,也被說成是妖魔邪道。
但畢竟他既不是神仙,也不是妖,只是修了些道法,會布個陣,行股風,既不能撒豆成兵,亦不能覆雨翻雲,即便有此能力,大勢面前,亦無可奈何。
該倒的還是會倒,該無的仍舊會無。
修道之人,不可參與俗世,是因其已超脫俗常,和凡俗種種不屬同道。微元參合進戰事,不能挽回局面,但因也,有些不該死的人死了,有些不應毀的東西毀了。種種堆砌,造成了多大的業,難以想像。
連妖魔都不敢妄管俗事,就是害怕罪業反噬。造成的結果,都是劫數,必然要承受。
俗事還沒出十月,天已酷寒,下起了雪。
我總有些不大好的感覺,坐立難定,遂查了一下微元的方位,趕了過去。
剛好看到結局。
狼藉污雪中,屍首遍布,微元正將懷中護著的那少年塞給一個人,卻是長塵。
“師兄,多謝……但修道之人,不可參與凡間事,況且眼下已無能為力了。只請師兄把他帶回師門,讓師父救他性命,就如當日救我一般。”說罷提劍轉身,迎向遠處殺來的兵卒。
亂箭紛飛,長塵高喊了一聲師弟,見已無法拉回微元,只得帶著那少年縱劍離開。
其實那少年已經死了。
微元在他身上施了點小法術,看起來好像還有氣息,是為了哄走長塵,外加想讓那孩子全屍安葬吧。
我一揮衣袖,卷落亂箭,挾起微元,縱雲而起。
我不知該帶他到哪裡去,就在無人的山坡將他放下,他又直直地看著我,我以為他是沒反應過來,他卻抓住了我的衣袖:“青回,對不住。”
我一驚。
“青回……對不住……我沒有聽你的話。”
我站著,忽而又感到,如果我有心的話,心應該在的那個位置開出了個窟窿,風和雪從裡面呼啦啦地穿過。
他咳嗽起來,斷斷續續地又開口:“青回……你知道麼……其實當年,想燒死我的那把火……是我娘讓人放的……放火的是她貼身的人……我看見了……他以為我死了,還和我說……還和我說……咳咳……冤有頭債有主……當是為了報生我之恩,救一回我娘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