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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因為我洗了他的記憶,他那張唯一的,貌似很重要的符怎麼沒有的,他自然也記不起來了,模糊想著在這一帶,就跑來找。
我以為他哭一時就回去了。沒想到他哭完了找,找完了接著哭,很執著地就在這一畝三分地上打轉,哭得眼都睜不開了,嗓子也啞了,天也黑了,他居然還不回去,蜷在我身邊,抽噎著睡了。
小豁牙蜷在糙上,身體有點打戰。
眼下剛開春,太陽雖暖,但山里夜晚還是挺涼的。
我不知怎麼的就記起,我還是一塊剛有意識的石頭時,有一年冬天,冷得格外早,一隻母豹在附近洞穴生了窩小豹,獵得食物不夠,一隻小豹子格外孱弱,搶不到食,母豹帶著小豹遷到更深的山裡的洞穴中,它就被丟下了。
天很冷,無聲地落著雪片,它緊貼著我蜷在枯黃的糙上,瑟瑟發抖,身體一點點變涼,氣息一點點消失,最終僵硬地被雪覆蓋。
那是我初次對生死有了認知。
小豁牙在夢中又抽抽了一下,我嘆了口氣,收了真身,往他身上丟了個暖罩,給他餵了幾口水。
小豁牙抓著我的袖口嗚咽:“母妃……我會乖……別送我走。”
母妃?
這孩子竟是凡間帝王家的孩子?
帝王之後送到山上做道士?
這也是一隻搶不到食的幼豹吧。
四
直到次日凌晨,玄廣派的人才尋到這片山頭,將小豁牙帶了回去。
我不聲不響地當著一塊尋常的石頭,任由他們自我身邊將小豁牙抱起。
“師父,師弟沒事吧,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師弟的符不知道怎麼丟了,他說要找,沒想到居然跑來這麼偏僻的地方。師父師父,師弟丟了符,真就不能入冊了麼?”
“入不入冊,其實他都不應在此,哎……看他緣分罷。”
“師父為何這樣說,師弟聰明伶俐,悟性很高。”
“生在皇家,塵根深重,機巧多智,慧而不純,既無道根,亦無道性,他不是修道的材料。焉知來日如何?”
我平素不愛管閒事。但,那句“他不是修道的材料”存進我心裡,反思想著,不知怎麼的,就起了念頭去松雲山上走動走動,看看那個小豁牙。
玄廣派的道場在俗世中算蠻大的,大殿宏偉,樓閣林立,占據綿延山脈,弟子甚多,按入門時間與修為高低劃分等級,小豁牙是末等里最末流的小弟子,住在最小的山坡上的房舍中。
我隱著身形,溜達旁觀了幾天,發現這孩子在門派里,不怎麼招人待見。
從旁人零碎閒言中,我得知我的娘本是個宮娥,偶承雨露,生了兒子,獲封貴人,但不幸小豁牙跟皇后生的兒子一般大,很是尷尬。其母一為求平安,二為了討好皇后,就主動求請讓小豁牙做皇后兒子的替身出家。
小豁牙便被送到京郊的一所道觀里做了小道士,其母因為這等有悟性的舉動,升成了賢妃,漸得聖寵。皇后這才悟到這個女人不是凡角色,但已不大好收拾她了。兩年前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小豁牙所在的道觀起了一場大火,虧得這娃命大,玄廣派的一位道長恰好路過,順手將他救下。本要將他送回皇宮,賢妃堅定地說,這場大火乃天意,這孩子本該沒命了,被道長救下,是他有道緣。他已不屬於這個俗世了,請道長隨緣帶他回山吧。
於是小豁牙就被帶了回來。
據說後來查到,那把火是皇后派人放的,據說賢妃因為這個顧全大局高風亮節的舉動,快要變成貴妃了。
小豁牙在師門裡,處處表現得很想討人喜歡。在師長面前乖順聽話,顛顛尾隨著同輩師兄們,拿茶遞水。
這個年紀的孩子,多是毛躁躁的很有火性,上躥下跳惹是生非,三言兩語不和,就爭得臉紅脖子粗,嘁哩哐啷打上一架,過一時又勾著肩膀上樹下河。唯獨小豁牙臉上常帶笑容,別人說什麼他就點頭,從不逆著他人的話語,還常常送點小禮物給長輩和師兄,在一堆質樸本色的糙娃中格外與眾不同。
我隱身在虛空中,瞧著他像條小尾巴一樣,跟著年齡稍大一些的孩子來來去去,但凡有三個以上的人圍在一起說話,他必然湊過去。
“師兄,師兄,你們在說什麼?”
“師兄,師兄,我也相去,能帶上我麼?”
“師兄,這個真好玩!”
“師兄,我去拿,我跑得很快!”
“師兄,這個糖很好吃,你們嘗嘗。”
不少孩子見他來了,神情便有些不自在,等他一走開,就小聲嘀咕——
“微元師弟怎麼總有點……怪怪的……”
“跟咱們不像一路人。”
“皇帝家的小孩都那樣吧,比咱們聰明。”
“這就叫會來事。”
唯有上回過來找他的那個愣頭愣腦的少年真的帶他玩,拿他當個師弟。
“師弟,你別老這樣,咱師門沒那麼多規矩,師父都說了,修道者順自然,率天性。該咋樣咋樣。”
小豁牙像只小鵪鶉般點頭:“師兄,你說得對!”眨眼的功夫又道,“師兄,這個我幫你拿吧。”
少年無奈翻個白眼:“拿你沒辦法。”
小豁牙丟了符紙,成了唯一一個沒能入冊的弟子,更加與眾不同。因此越發小心翼翼地看著別人的臉色行事,像只走在薄冰上的小山貓,每走一步,都先伸爪探一探。
他常常躲在角落裡,看著其他弟子們結伴去學功法練劍,滿臉羨慕。
夜半,我到他床頭站站,往往會瞧見他瑟瑟發抖做著噩夢。
其實只是個怕被人丟掉的孩子罷了。
又有那麼一天,他獨自待在小院落里,背誦基礎功法。常護著他的那個少年是他們這一輩的大師兄,跟隨師父下山除魔去了。待到午時,和他同住的幾個少年歸來,他立刻丟下書本湊上去。
“師兄師兄,你們回來了?”
幾個少年敷衍地嗯了一聲,繼而抹著額上的汗,嚷著好累鑽進屋內更衣,他又跟到門邊:“師兄師兄,你們想吃什麼?我去飯堂拿飯!”
屋內應道:“不用了,等一時還得練劍,我們直接到飯堂吃了飯就過去。”他又斟好幾杯涼茶,放在院內的桌子上,待那幾個少年換衣服出來,立刻道:“師兄師兄,茶我倒好了。”
幾個少年說了句謝,走到床邊拿茶喝,他兩眼亮晶晶地站在一旁。
“師兄,你們現在練得功法是不是比以前難很多?”
一個少年點點頭:“嗯,不過還好,就是剛練的時候苦一點。”
他又扒著桌沿問:“聽說發新劍了?”
另一個少年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哈師弟,新發的兵刃有靈性,師父說,沒能徹底駕馭前,不可輕易示於旁人。”
他兩眼直勾勾盯著那幾個少年的腰間:“不拿出劍鞘,就看一下也不行麼?”
那少年抬頭看天:“呀,時辰不早,得趕緊過去了!”拋下茶杯便走,另兩個少年隨即跟上。
他站在石桌邊定定地看著幾個少年走遠,慢慢低下頭,蜷坐在地上。
我盯著他,不知道該露出什麼的表情。
即便沒有丟靈符,他應該也入不了冊,因為他的修為比其他弟子弱了很多。並非他沒有慧根,而是他修習的這些心法並不適合他。
玄廣派的基礎心法,是啟而後養,如同掘井,一鏟鏟挖出弟子們的靈性,再引納修煉。而這孩子卻不適合這種方法,他的靈性如山澗細流,須先以心海為潭,蓄納存養,再順勢而導。
看出這種特製不需要多少高深的修為,按理說玄廣派的道人不應不知道。
只因覺得這孩子“塵根深重,機巧多智,慧而不純,不是修道的材料”吧。
小豁牙默默抽噎了一時,又撿起基礎功法書,努力地練起來。待到日沉西山,夜幕降臨,和他同住的幾個少年卻都沒有回來。
小豁牙在院裡轉了幾個圈,跑了出去。幾個巡山大弟子迎面過來,詫異道:“師弟怎麼在此?”
他道:“和我一起住的幾位師兄都沒回來,我想出來看看。”
那幾個大弟子遂笑道:“他們都在祖師殿前打坐呢,剛入冊都得這樣。師弟趕緊回去睡吧。”
小豁牙乖巧地低頭嗯了一聲,退到路邊。待那幾個大弟子走遠,悄悄溜向祖師殿。
新入冊的小弟子們都在祖師殿外盤膝而坐,小豁牙遠遠躲在樹後看,也學著那些弟子的模樣,擺手擺腳,盤膝而坐。
我忍不住拂動樹枝,提醒了他一下。
他這樣偷偷摸摸地看,早已被督場的長老發現。提醒了,其實也沒用,他還沒來得及睜眼,督場長老已站在他面前。
小豁牙挨了一頓教訓。
督場長老語重心長地對他道:“修道,需先養心性,順應自然,徐徐而進,急躁取巧,並非正途。你心不正,如何能悟正道?”
我聽著,總覺得耳熟。
原來這一系的,不論是仙是人,說辭都差不多。
小豁牙焉頭耷腦回到了住處,坐在黑漆漆的小院裡,又抽搭搭哭起來。
這天半夜,我做了一件挺無聊的事。我使了個攝夢術,將小豁牙拉進一個夢境,塞給他一本小冊子。
“微元小童,念汝道心至誠,賜汝天書一卷。切記嚴守天機,不得泄露與他人。”
小豁牙迷迷瞪瞪地低頭看看手裡的冊子,又抬頭看看我。我說完這句話,摸摸他頭頂,在一陣煙霧中隱形而退,彰顯大仙的風範與神秘。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閒了,管閒事一向不是我的風格。
也罷,能夠遇見,算是有些緣分。而且我的確很閒。
第二天早上,那小豁牙醒來,發現了被窩裡的小冊子,愣愣地僵在床上,聽得其他少年起床的動靜,趕緊將冊子揣進懷中。等到其他人都走了,才奔到院中,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一圈,而後窩進一個偏僻的角落,打開了那本冊子。
我覺得我不用再看下去了,便離開了玄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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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我繼續快樂地在小山丘中當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