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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桐倚微笑:“殿下過譽了。”
我坐著馬車,和柳桐倚的轎子一同到了丞相府,柳桐倚上轎前問我:“王爺不回去取銀票?”
我道:“我就不信啟檀說的那隻酒盞真是什麼周文王用過的。十有八九是個假貨。柳相你和我先去瞧瞧,等鑑別出那東西確實是真貨時再說都不遲。”
柳桐倚頷首:“是,賣古玩的想必也不會擔憂兩位王爺能拿了他的酒盞不給錢。”
我道:“那是,何況我們還有柳相做保。”
柳桐倚微挑眉:“原來王爺非要拉上臣,是為了這個。”
我嘆氣道:“哎呦,不好,被柳相看出來了。”
柳桐倚微微一笑,彎腰進轎,我跟著笑了笑,上了馬車。
本王的馬車停進柳丞相府,讓丞相府內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本王下了馬車,親眼看見一個管事三四個小廝瞧著我變了顏色,但柳相治家有道,其餘偷看本王的人只敢藏在犄角旮旯處,我在正廳中坐時,過來端茶送水的丫鬟小廝眼光里雖然微有覷探之意,表情都還很恭敬平常。
柳桐倚尚未娶妻,但府中布置十分雅致,一點不比我這種有老婆的差。
說到老婆,我又想起了王妃,頭又開始隱隱作痛。
幸而此時,柳桐倚更換完便服出來,他穿了一件玉色的綢衫,除卻官帽,頭上束著同色的髮帶,少了幾分刻板,多了些飄逸,我暫時地又可以把王妃忘一忘。
他站在廳中向我道:“王爺,此刻便去麼?”
我振奮精神:“好,走吧。”
啟檀說的那個賣酒盞的商人在京郊河中的一條大畫舫上,我和柳桐倚趕到時,暮色已重,畫舫上已亮起了燈。
啟檀就在畫舫艙中的華廳中坐著,端著一隻酒盞正在看西域打扮的舞姬跳舞。
華廳中除了他之外還有數人,有幾個我頗眼熟,大約都是京城中的貴胄子弟。啟檀做出一副微服出行的神秘樣子起身跑過來,拉著我的袖子小聲道:“皇叔你總算來了,哦,柳相也來了。皇叔,這裡的人都不知道你我是誰,千萬別暴露身份。”
我應了一聲,心道,你小子成天滿京城招搖,有幾個人會認不出你這張臉?只都裝著不認識你吧!
啟檀領著我和柳桐倚入座,座上的其餘人果然雖故作不動聲色,眼神卻不斷地向這裡飄來。
懷王柳相還有玳王三人共游畫舫,這件奇事明天一準滿朝皆知。
我向啟檀道:“你要買的酒盞在何處?應該不是你手裡拿著的這個罷。”
啟檀笑道:“怎可能是我手裡這個,這不是為了等皇……等叔父您和桐公子,還沒讓許老闆拿出來麼。”
遂向側方坐著的一人道:“許老闆,我這裡要等的人已經到了,你把東西取出來罷。”
那許老闆看上去四五十歲年紀,棠紫片兒臉,微有些胖,一身半舊衣衫,倒是副淳樸的模樣。他應了一聲,朝著這邊躬了躬腰便轉身進了一道側門,少頃後捧著一個木匣走出來。
許老闆將木匣放在本王等人面前的案几上,小心緩慢地打開匣蓋,裡面居然又有一個小匣,再打開,還有一個,又打開,又有一個。直到打開第五個匣子時,方才露出深紅色的綢緞。
這玩意兒包得真有幾分架勢。
許老闆把紅綢緞布包著的一團托起,像拖著一隻柔嫩的生蛋黃,舉到啟檀面前。
啟檀搓搓手,接過,一層層打開。
一隻銅鏽斑斑的酒盞臥在紅綢緞上,述說著滄桑。
看它鏽得那個樣子,可能真的是周文王用過的也不一定。
啟檀像惟恐指印污了它一樣,隔著布將它舉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本王跟著接過來看了一看,啟檀在一旁指點道:“叔父,你看這個酒盞的外形!再看這個紋!必定是商周的古物無疑!再瞧瞧這鏽跡,這樣厚的青鏽,沒有千百年可積攢不起來。”
他目光灼灼,似乎要穿透我的手我的外袍,直接探到銀票的所在,將它勾出來。
我沉默地將酒盞遞給柳桐倚。
柳桐倚拿在手中,看了看,開口道:“許老闆,這隻酒盞據在下看,似乎並不是商周之物。”
我早已料到,便笑了。
許老闆滿臉驚異:“這位公子,望你不要亂說。小人一向做得是誠懇買賣,怎敢拿贗品出來欺瞞幾位貴客。”
啟檀更是滿臉驚詫:“柳……桐公子,你看清楚些,這件明明一看便是有年頭有來歷的古物,它若不是商周年間的東西,又是哪年的東西?”
柳桐倚將酒盞放在桌上,輕描淡寫地道:“依在下看,這隻酒盞,是去年的東西。”
夜色深重,本王頂著星光回到王府。
啟檀極其頹廢,那隻酒盞經柳桐倚斷定確屬贗品,還是個十分拙劣的贗品。柳桐倚說,做這樣的贗品,非常容易,先按照要仿製古物的式樣鑄個模,燒一鍋銅汁,想澆出多少個,就能澆出多少個。然後再扔進油污中泡一泡,埋到淤泥中幾日,在太陽下晾曬幾日,如此反覆多次,最後在土裡埋過水裡泡過,差不多七八個月後,就可以鏽跡斑斑,古樸滄桑。
本朝中人人皆知,除三大毒瘤外,朝廷里還有兩大利,第一利就是柳相的眼,第二利是雲大夫的嘴。
柳相的眼如此判斷,啟檀異常難受,座上的其他人中有人立刻喊了官府的人過來,把許老闆拖去了衙門,還順帶抄了抄他的貨物。
柳桐倚饒有興致地去瞧了瞧,許老闆的幾大箱貨,除了木頭箱子是真的,其他的幾乎全是仿製的贗品。
贗品被捕快差役們丟得滿船都是,金銀銅鐵玉石琉璃,亮晶晶的在燈燭下倒煞是好看,可惜我的啟檀侄兒的臉色就一直不好看。
我說,少年人嘛,總要經些風浪,吃點虧才能更老練。
柳桐倚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站在一邊,隨手撿起了一件什麼東西,在手中把玩。
我踱過去瞧,原來是塊圓潤的小玉石,白色中泛著雲一樣緋紅的紋,晶瑩可愛,我猜想這塊應該是許老闆留做贗品的材料,它本身帶著紅色,再染一染就可以染成一塊雞血石,偽刻出一隻前朝名流的印章。
柳桐倚看看它,又將它放了回去,這些贗品等下差役們應該是都要收回衙門,做呈堂證供。
啟檀被酒盞傷得很深,從畫舫出來後便說還有事,應該是去哪裡喝酒了。
柳桐倚和我來時為不大招搖,同乘了他府中的一輛馬車過來,那車先送了本王回王府,在王府門前,我下車,向柳桐倚道了聲謝:“今天實在是將柳相麻煩得大了。”
柳桐倚也下了車,站在馬車邊微笑:“王爺太客氣了。”夜風中,他玉色的長衫衣褶微動,像湖水的波紋。
我從袖子裡摸出一樣東西,送到他面前:“這件小物,還望柳相笑納。”
柳桐倚看著那東西微露訝色。
我笑:“我這叫做竊花獻佛,還望柳相高抬貴手,不要知會大理寺衙門來抓我。我覺得,這麼塊小石頭,那堆贗品里有它沒它都無關痛癢。”
柳桐倚的眼角微彎道:“王爺可不只是讓我裝聾作啞,而是讓我收贓。”
我寂寞地道:“柳相不收麼。”
柳桐倚眼角彎得更深了些,從本王手中將那塊小石頭拿起,抬起衣袖:“多謝王爺,臣先告辭了。”
我看著他踏上馬車,馬車在夜色中遠去,今天的一晚上,幾乎等於我過往的十年。
柳桐倚平日刻板迂腐的模樣原來並非全是真的。
本王果然沒有看錯。
當真是個書呆子,怎麼可能如斯年少便官居丞相。
我踏著熏熏的夜風進了府內,剛一進門,就覺出有些不對。
角門邊的一個人跺著腳向我道:“哎呦懷王殿下,你可算回來了。”
我看見這人,愣了一愣。
不至於吧,大晚上的,怎麼可能……
我疾步走向正廳,一路陣仗顯出,確實有可能。
我整整衣衫,邁進正廳,剛要屈膝,上首那熟悉的聲音道:“皇叔終於回來了,免禮罷,在你家裡見朕,沒必要這麼規矩。”
我躬身:“參見皇上,不知聖駕臨至,未得跪迎,望皇上恕罪。”
坐在正廳上首最中央座椅上的我的皇帝侄兒不耐煩地道:“皇叔,你把舌頭伸直了好好地和朕說兩句話吧。”
我只得直起身,含笑道:“皇上,大晚上的,你怎麼來了?”
這句話總算能讓皇上滿意了幾分,他倚在靠背上,接過小宦官呈上的茶水:“朕今天傍晚時聽說,皇叔王府內的家變鬧得有些大了,王妃上吊未遂,另一嫌犯又撞牆咬舌,此等大事,母后身體不適無精力過問,據說皇叔自從進宮之後就找不見蹤影,朕只能親自到皇叔府上來看看,替皇叔管管家務事了。不知皇叔會不會嫌朕多管閒事?”
本王進宮到回府的這段時間,原來王府內已經折騰成到了如此地步。
我立刻道:“家務事驚擾到了皇上,臣惶恐不已,皇上如此體恤臣,臣感激涕零。”
啟赭垂著眼,用杯蓋撥了撥茶水上的浮葉:“既要惶恐不已,又要感激涕零,皇叔這麼操勞,要多注意身體。朕聽說今天傍晚皇叔和柳相一起共游畫舫,在河上聽曲兒,不知此時是否還意猶未盡?”
第7章
我和柳桐倚一道站在王府門前時,想來惹了不少門內人的注意。
我道:“啊,是,今兒下午玳王要買古董,臣也不大懂,就請了柳相過去給他掌掌眼。”
啟赭道:“嗯,方才啟檀還過來和朕抱怨,他說皇叔非要勞動柳相,讓他今日承了柳桐倚一個人情,連帶著在他面前丟了一回臉。”
廳中烏泱泱小半廳人,本王方才匆匆進門,只來得及掃了一兩眼,沒看多清這些人中都有誰。
我道:“玳王確實比臣早走一步,他說他要去喝酒,臣就只好湊合著柳相的車回來了。沒想到他居然先臣一步到了臣家裡,找皇上告御狀了。今後他要是在沒錢花找臣這個堂叔要錢,臣可不會借他了。”我向左右瞧,“玳王這小子哪去了?臣要找他先算算帳。”
幾眼掃下來,只有一眾侍衛和內宦,沒看見啟檀。
啟赭將眼帘稍微抬了抬,露出了一星兒笑:“啟檀大約因是知道了朕在懷王府中,唯恐朕等你等得急了,這才特意趕過來告訴朕一聲。說著說著,不由自主變成抱怨了,他說了後,自己可能也後悔了,怕皇叔回來教訓他,立刻先走了。就是皇叔和柳相在門口說話的時候,從後門走的。皇叔別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