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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掏出一塊手帕,擦擦眼角:“懷王啊,聽你這樣說,哀家忽然有些心酸。也是懷王妃沒福分,你胸襟又寬,氣量大,又如此體貼,對女人其實也……怎麼就……要麼這樣,哀家再給你做一次媒,一定給你選個好的,我娘家有個小表妹,也和懷王一樣,年紀不大,輩分高。今年十七歲,還沒定人家,那孩子多半是在我跟前長大的,又乖又聰明,只是有些害羞。屬相和你也合,要麼我明兒讓人拿張畫像去懷王府,你先看一看。”

    我在心裡嘆息,太后對本王的防範真的是一絲一毫都不放鬆,我娶了王妃的這些年,每月總有兩三次,王妃會被太后接進宮裡說話。如今王妃剛進了尼姑庵,她又要按自己的小表妹給我。

    我有意沉默片刻,才道:“太后的表妹,肯嫁給臣是臣三生有幸,只是,我的那些難以啟齒的癖好,太后也知道……哪家小姐嫁給我不是白白耽誤……”

    太后堅持不懈地道:“哀家覺得,懷王的愛好不過是一點年輕風流的毛病,懷王也放心,我的那個表妹,又本分最溫柔,絕不拈酸吃醋,怎麼在外頭風流,家裡總也要有個女人撐著,幫你打理,有些事情,非要女人來做才好。懷王是獨子,都這個年紀了,也要考慮下後嗣。”

    太后的這個小算盤打得真響亮,把她表妹嫁給我,日夜監視,還替我生孩子,等將來連我懷王府的財產她娘家也有份了。

    我道:“好吧,托太后掛念,又要太后多費心了。”

    太后最大的長處就是鍥而不捨,倘使我再推脫,她非無休無止地攪合得我不得安寧不可。索性就隨後含糊應著再說。

    果然我這樣說了之後,太后的神情就又晴朗了,再和我說了一堆她的小表妹的種種,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我才得以脫身告退。

    我再到御書房時,啟赭已經議事完畢,小宦官引我進去,啟赭見了我,頭一句便說:“懷王真是雷厲風行,昨天上午就將此事處理妥了。”

    我道:“算什麼處理,就是找個靜悄悄的辦法,好歹顧全些顏面。”我又笑一笑,“太后對臣實在關懷,方才又要給臣做媒,把皇上的一個表姨許配給臣。”

    啟赭的神色住了一住,而後道:“你答應了?”

    我說:“臣推脫,說我這個毛病改不了,平白耽誤了人家,不過太后好意難卻,我就……”

    啟赭側首瞧著我,嘴角微揚:“原來你是來和朕告母后的狀的,是不是想讓朕幫你退啊。”揚起的嘴角噙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神色,“王妃去了尼姑庵,你其實鬆了一大口氣罷。”

    我嘿然不語。

    啟赭繞到了御案後的椅子上坐下,從筆筒里取了一隻筆把玩:“朕倒是可以和母后去說,不過你要怎麼謝朕?”

    我躬身道:“皇上體恤臣,聖恩浩蕩,臣感激涕零。”

    啟赭手中的筆桿輕輕觸著下巴:“就這一句話?你也太吝嗇了。”

    我為難道:“可,臣又不隨便請皇上吃飯,最近被啟檀借錢搞得我幾乎要傾家蕩產,也沒什麼好東西可以獻給皇上。”

    啟赭轉著筆桿道:“朕前日在你家裡,見廳中擺了一套桃核兒刻的八仙飲宴,很別致有趣。”

    天吶,我這個皇帝侄兒的眼神可真夠銳利的,那天在前廳中被宦官隨從圍得里外數層,他居然還瞄得見這麼細微的東西。

    我道:“皇上的眼力真好,臣自己弄不來這麼奇巧的東西,是旁人送的。”

    啟赭道:“怎麼,皇叔捨不得給?不會是皇叔的相好送的吧。”

    我聽到皇叔兩個字,就知道事情不太妙了,趕忙道:“怎可能,臣今天回去就封好了著人送進宮獻給皇上。”

    啟赭方才滿意地笑了。

    稍過了一些時候,我便請辭告退,都轉過身了,聽見啟赭在我身後又道:“承浚。”

    我回頭,啟赭靠在椅子中看我:“你放心,有朕在,一定不會讓你有新王妃進門。”

    我再躬身:“多謝皇上。”

    出了御書房,我沿著路慢慢地走,不知道為什麼,方才啟赭的那聲“承浚”讓我心中有些異樣的感觸。

    我記得啟赭第一次喊我承浚,是他剛親政那日,也是啟赭十五歲生辰,我帶著一柄玉如意進宮賀喜,那天場合正式,當行大禮,我跪拜之後,聽見啟赭道:“承浚快請平身。”

    大殿之中眾臣雲集,他這句話出口,殿內頓時鴉雀無聲。

    我微抬起頭,怔了怔。

    寂靜了片刻,一旁坐著的太后立刻站起身道:“皇上怎能這樣稱呼懷王,他是皇上的皇叔,哪有直呼長輩名字的道理!”

    啟赭抿口不語,一雙明亮的眼睛直視著我。

    我忙微笑道:“太后言重了,皇上這樣稱呼臣,正是對臣的一種親切的恩寵,臣固然是皇上的堂叔,卻更是皇上的臣子,皇上肯稱呼臣子的名字,臣還當謝恩才是。”

    我再叩首:“臣多謝皇上。”起身時,見啟赭仍望著我,嘴邊卻有一絲笑意。

    第10章

    從那天起,啟赭對我的稱呼就亂了,皇叔、懷王、承浚,隨著他的心意叫,我對稱呼並不執著,反正他是皇上,要由著他的性子來。

    啟赭也就從那一天起像換了個人。以前他是個悶不吭聲的孩子,還有點孱弱。親政後卻一日日變化,如脫胎換骨一般。

    啟赭從出生起就被立為太子,教養和其他的皇子們不同,不大出宮門,這一茬的皇子王子中,原本我和他最生疏。

    直到那一年,我記得他當時大約九歲或十歲的樣子,那時先帝還在,我娘也還在世,那天正是她過壽,剛過完年不久,啟檀啟緋等幾個皇子都隨著她們的母妃過來,到懷王府中玩耍,啟禮啟賢等王子還有雲毓王宣等重臣子弟亦都跟著大人過來了,沒曾想皇后居然也來了,還帶著太子啟赭,我娘這個壽星光招呼這些貴客就招呼不暇,小孩子都不愛吃席,鑽到後面得花園裡玩,天還下著細面子雪,一堆孩子在雪地里跑來跑去,團雪團滾雪球,隨侍的人戰戰兢兢。

    唯獨啟赭圍著裘衣,坐在遊廊中看著別人玩。因為他是太子,將來要做皇上,一堆孩子都聽過大人的教導,不敢和他這樣玩,萬一在玩的時候砸著抓著了未來的皇上,將來他登基,說不定還記著。

    啟赭就只能在那裡坐著,手爐、墊子、靠枕甚至茶碗都是專門從宮裡帶過來的,一堆大小宦官在一旁侍候,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像個人偶娃娃。

    我也在遊廊下站,守著這堆孩子別跌了摔了,有點什麼事情好去搭把手。看見老宦官給小太子遞茶水,杯下還用塊小絨帕托著,小太子將手爐放在膝蓋上,一本正經地抬起小手接過茶杯,小口小口地抿著喝,看得我忍不住想笑。

    啟赭可能察覺出我在瞧他,轉過黑亮亮的眼向我看了看,立刻垂下睫毛,把頭轉回去。

    我在心中道,皇后活生生把個皇子教得比小公主還嬌氣,對比院子中像野兔子一樣亂跑的我的其他堂侄們,真是愁人啊。

    我這樣想,那邊啟赭又側過頭瞧我,我去看他,他又把立刻把頭轉了過去。

    這孩子可能有些怕生,不好意思。我正想逗他說兩句話,院子中啟檀啟禮等孩子一陣亂嚷:“浚叔浚叔……”

    我快步過去,啟檀指著一株梅花樹道:“浚叔,我要花!”我抬手摺,啟檀拉著我的衣袍道:“我自己折!”我就抱起他,讓他折了那隻梅花,啟檀下地之後,啟緋啟禮等在我膝蓋處亂嚷也要。我一個個地抱起來,於是那棵梅花樹便半禿了。

    皇子之中啟緋從小就鬼心眼多,舉著梅花道:“我的這枝給太子哥哥。”顛顛地跑到迴廊下塞給啟赭,其餘的孩子也從院子中跑到廊下,嘰嘰喳喳說話。我忘了是哪個孩子撞了啟赭身邊的宦官一下,那宦官身體一搖晃,手中捧著的一壺茶水直直地摔在了啟赭身上。

    頓時一片大亂,索性茶水不算燙,啟赭的衣裳又厚,只是有一半都濕了,宦官們嚇得手亂顫,只得我去把啟赭抱起來,一旁有人呵斥那個闖禍的孩子,啟赭居然開口道:“本宮不礙事,不要罵他罰他。”口氣極其淡定,我不由驚訝,如今的孩子真是一個賽一個的老成。

    啟赭衣衫透濕,臨時沒有能替換的,我和我娘也沒那麼大膽敢找我小時候的舊衣給太子穿。最後還是臨時讓他脫了外面的衣裳,圍著被子坐在床上,等人去皇宮裡取衣服來換。他在床上坐著,依然一動不動,我問他要不要吃點心,他垂著眼點頭不吭聲,我又問,是吃核桃蘇還是五仁糕,他朝那兩個盤子看了看,還是不吭聲,我只好把兩個盤子都端到他面前,他向核桃蘇的盤子看了看,直到我拿了一塊核桃蘇,送到他面前,他方才從被子裡伸出手,接過核桃蘇,捧到嘴邊小口小口地咬。

    老宦官笑著向我道:“太子殿下到了生地方就不大愛說話。”

    我覺得怪愁怪愁的慌。

    從那天后,有時啟檀等到我懷王府上玩,啟赭就居然也跟著過來,可能是從那次後熟了,沒那麼多隨侍排場,和其他皇子差不多,也沒那天悶了,一次兩次的越來越放得開,只還是話少,在宮裡見到我,也和我打個招呼,別彆扭扭喊聲浚叔。

    當年我爹在征戰沙場,很愛往家裡捎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物件兒,那些皇子們愛往懷王府中鑽,有一多半是衝著這些東西來的,尤其啟檀,看上了什麼毫不客氣,耍賴也要搞到手,啟赭就不一樣,從沒開口要過,就只是看,他瞧上了什麼東西,便不斷地看,貌似很淡然地看,等著我被他看的耐不住了,將東西遞到他面前,問,這樣東西太子是否喜歡。他才會開口一本正經地說一句,嗯,尚好。抬手收下,好像是我求他收的一樣。

    所以我那時候就在心裡想,這孩子雖然悶了點,從這點上看,還真是個做皇帝的材料。

    我邊走邊回想舊事,竟有些感觸,一晃我的皇侄們各個都長大了,竟然像沒覺得什麼一樣就過到了今日,等回頭看才發現,已經經過了許多年。

    我站在宮牆邊,看著天邊的浮雲,忍不住出口感慨道:“怎不嘆歲月催人老……”

    身後有個聲音道:“懷王殿下。”

    若是前一刻我還感到自己像一株看著身邊青蔥的小樹一棵棵竄得鬱郁嫩嫩的老槐樹,那個聲音響起後,一瞬間,我便又覺得自己如四月風中的楊柳枝兒,葉片兒正綠得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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