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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嘆一口氣:“其實在京中牢內王爺求我幫忙,一直到此刻,我都有個疑惑存在心中,很想詢問。”
他飲了一口茶,放下茶盞,直望向我:“敢問閣下,究竟是誰?”
我端茶的手頓了頓,假意問:“然思,你說什麼?”
柳桐倚方才淡然的神情已全然不見,在燈光中,他微微皺著眉,目光銳利,神色肅然:“我既然救了閣下出來,定然不會聲張此事。但我只想知道,閣下究竟是誰,懷王殿下現在何處?”
我在燈影中看著他,柳桐倚倒出我意外。
我再笑道:“然思,你睡迷了罷,我哪裡不妥了,你竟然說這樣的話?”
柳桐倚語調平緩地道:“閣下與懷王殿下,外貌無一絲差別,無論天牢之中,還是閣下金蟬脫殼之前,都無時間也無理由偷梁換柱。但……”他再嘆一口氣,“閣下與懷王殿下,沒有一絲相同。”
我又笑一笑,抿一口茶:“那這樣吧,你告訴我,有哪些不同,我就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事情,好不好?”
柳桐倚看著我的神情有些複雜和無奈:“懷王殿下就不會用這樣的神情,這樣的語氣,說這樣的話。”
人可以變,語氣可以改,話語可以由轉換的心境而生。我有許多理由,能駁倒柳桐倚這句話,但我聽著他繼續說。
“懷王殿下不愛甜食,不吃這幾種口味的點心。”
“懷王殿下晚上不喝濃茶。”
“懷王殿下並非隨意翻閱他人物品之人。”
“懷王殿下看過閣下在讀的這本手稿。”
……
我聽他一條條地說,終於聽到他說——
“懷王殿下所愛之人並非在下,閣下所做之事,所說之話,他都不會說,不會做。”
我真心地笑了,揚眉看他:“那麼然思心存疑惑,還救了我,只為了解開謎題,知道景衛邑在何處?你為什麼那麼喜歡景衛邑?他一點也不喜歡你。”
柳桐倚道:“我已將緣故說完,請閣下告知事實。”
我繼續道:“景衛邑喜歡的人是那個雲毓,他滿心都是他,他臨死的時候喊上你不過是想嚇住你讓你不懷疑他是詐死方便他脫逃。他一輩子都不會真心和你說喜歡你,你何必這樣待他?”
柳桐倚神色不變,語調和緩:“請閣下告知事實。”
我冷笑:“你又何必故作鎮定,還一口一個懷王殿下,你心裡說不定衛邑衛邑喊了多少遍了。”
柳桐倚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淡淡道:“懷王殿下一般喜歡旁人喊他的字。”
啊?我一時有些怔。
柳桐倚繼續淡然道:“也就是說,我若在心裡喊,也是喊承浚承浚,而非衛邑衛邑。”
……
柳桐倚接著道:“當然,我也覺得承浚比衛邑順口些。”
……
我無語地看了柳桐倚半晌,方才道:“好吧,我告訴你。信不信由你啊,我沒有說謊,但是你肯定不會信。其實——我是一隻鬼。”
柳桐倚沒有任何反應地看著我。
我想他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我再補充:“我是吊死鬼,死在那個牢房裡很多年了。”我伸長舌頭,翻翻眼珠,“勒,就是這樣的,吊死鬼。”
柳桐倚還是沒有反應或者沒有反應過來。
我繼續深入地道:“因為我總是找不到替死鬼,你知道,吊死鬼要找替死鬼才能投胎,所以我只有占了景衛邑的身體。現在這個身體是景衛邑的沒錯,白天是他的魂,晚上是我的魂,我準備讓他的身體晝夜不歇,使他魂魄衰竭消散,這樣我就可以徹底占了這個身體。就是這樣。”
我解說完畢,觀察柳桐倚的變化,只見他又微微皺眉,滿臉若有所思,我道:“你看,你不相信吧。”
柳桐倚的雙眉忽然又舒展開來:“原來如此。”
我反而愕然:“你相信?”
柳桐倚的表情的確像是沒有不信:“在下只相信事實,事實在眼前,就算再離奇,也是事實。洗屍之時,在場人中,有之前時常陪伴懷王殿下的楚尋公子。所以我一直不解,閣下絕非懷王殿下,為何身體的確是懷王殿下。”
我皺眉看柳桐倚,真心實意地說:“然思,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柳桐倚微笑道:“閣下開我的玩笑,也該開夠了。”
我誠懇道:“我說的是真話。”
柳桐倚端起茶盞:“如此,多謝。但我已知事實,就要設法解決此事,閣下是鬼,是否因為有未了的心愿,才附身在懷王殿下身上?”
我也斟了杯茶:“你是不是想問我,怎樣才肯放了景衛邑?我沒什麼未了的心愿,只是想要個身體而已,景衛邑的身體恰剛好正合我意,我不打算走。”
柳桐倚道:“假若閣下只是想要找個附身的軀體,或者還有再商量的餘地。”
再商量的餘地,難道要另安排個身體給我?
或者,更動人一些,柳桐倚打算代替景衛邑,出讓他自己的身體讓我附身?
我一口回絕:“我只覺得景衛邑比較合意。然思,你何必趕我?反正景衛邑本就是你們整個朝廷認為該死的人,反正他自己也不想活了,不如便宜我。至於你,我知道你喜歡景衛邑,你可以繼續把我當成景衛邑,只當是轉了性情。”
我拋下茶杯,湊近他:“那個景衛邑,滿心都是別人,我只喜歡你。從今往後,景衛邑,只喜歡然思一個。我有身體,你有景衛邑,不是兩全其美?”
柳桐倚輕輕放下茶盞:“假如我喜歡懷王殿下,就算自欺欺人,也不會容忍一個換了魂的軀殼。世間之事,各有歸屬,各有因果,並非你的,又何必強求?”
我笑道:“我本來就是鬼,世間的規矩約束不到我。有些東西,只要強求,便能得到。實際我看然思脾性,並非那種真的淡泊冷清之人。”我摸起桌上的手稿,翻了翻,“這些俠客誌異,應該是你寫的?表面端正,內里火熱,你這樣的脾氣,景衛邑那樣的不懂你的好處,說不定你和我處一處,會發現更合得來。”
柳桐倚微微笑道:“我入官場數年,真心贊我端正的,除了懷王殿下,只有閣下。”
他取過另一摞剩下的手稿,仔細碼好,忽然話鋒一轉,“我能否請教,閣下貴庚?”
我愣了愣,吊著嘴角道:“我單是做鬼,日子就數不大過來了。”
柳桐倚將整理好的紙張放到一旁:“我是想問,閣下離世時的年歲。”
難道要查出我的來歷,方便對付我?
我輕快答道:“你猜。”
柳桐倚卻不說話,我站起身:“如果你想查出我究竟是誰,再設法驅我,恐怕來不及。景衛邑的魂魄,至多只能再撐兩三日。不過,我願意給你個機會,假如你能猜到我是誰,我就離開景衛邑的身體。”
柳桐倚垂下眼帘,微微頷首:“好。”
我凝視他燈下的側顏,初次認真地道:“我願意給你這樣的機會,是因為我喜歡你。我現在真的很喜歡你,然思。”
而且我知道,我是誰,你一定猜不到。
柳桐倚也站起身,淡淡笑道:“如果閣下是因為看了這些手稿,才喜歡我,那是喜歡錯人了。這些手稿,是家父所寫,他已亡故數年。”
他走到廊前,眺望遠處濃重的夜景:“這處宅院,是家父置辦的私宅,舊名西山紅葉居。除他之外,只有我知道。”
第44章番外·畫柳(五)
次日,到了傍晚,我就將景衛邑擠兌去睡覺,再翻出柳桐倚之父的手稿出來看。
我只道柳桐倚只是恰好姓柳,昨日聽他提及,才知道他原來是柳矜的後人,不曾想柳氏竟能興旺許多代。若是板著臉孔只會說一通大道理的柳矜太傅知道他的後人居然寫世俗傳奇,不曉得會是什麼神情。
入夜後,柳桐倚又來了,還帶了些小菜清粥和糕點。
我瞧著糕點道:“你不是說景衛邑不怎的吃甜食,為何還拿過來?”
柳桐倚道:“我昨日見閣下甚喜歡這兩樣細點。”
我笑道:“然思真是心細。”
趁他擺放菜碟時,我再問:“你為何只來見我,不見景衛邑?倘若他知道你幫了他,定然對你心生感激,由此生情也說不定。”
柳桐倚將粥碗放在我面前,道:“王爺為何詐死脫逃,謀反之事是否另有隱情,我十分想知道,但論及輕重,還是先解決如何請閣下離開王爺身軀之事。再則,王爺好不容易逃出來,乍一見我突然出現,恐怕……”
我凝視著他,溫聲道:“然思,你為何會喜歡他,你什麼都不顧救他,現在依然替他著想,還為了救他想辦法攆我,他可不會念你半分好。”
柳桐倚笑了笑:“我做這些,有許多緣故,最大的緣故,還是我想知道整件事情的真相。當日查證懷王殿下之局就是我設,但懷王殿下入獄之後,我核實證據,卻發現有許多疑點,殿下認罪的態度,我也覺得奇怪……可能我還是擔憂,懷王殿下一事有冤枉偏頗。”
他說到此處,神色有些沉重,這些是他的真心之言。
我道:“你救景衛邑詐死脫逃,難道不是欺君重罪?”
柳桐倚道:“所以在下並非忠臣,我只重是與非,有做無做,有錯無錯。朝堂之中,有許多事論不出清白對錯,但最根本處,不能含糊。”
我按了按腮,他正經地說出這段話的模樣,頗有柳太傅之風,讓我槽牙忍不住發酸。
可柳桐倚比柳太傅好看多了,即使板著臉,也秀逸可人。
我右手捂著腮,看他斂起眉,要繼續說那景衛邑有關的事,突然想堵一堵他,於是在他剛開口時欺身上前,趁他來不及防備,飛快用口堵住他的嘴。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純熟自然,我親了片刻,方才鬆開柳桐倚,湊近他耳邊道:“然思,我們不說景衛邑,他就快魂飛魄散了,你就算為了救他,也要多說說我。”
我站開一些,端詳他的神情,攥住他衣袖道:“怎麼,生氣了?”
柳桐倚還是那副神情,讓我有些喪氣。我坐回去喝粥,柳桐倚替我將另一碟菜換到眼前:“在下已然查到了一些眉目,可今晚我的確無法判斷閣下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