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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錦替我唏噓嘆息,勸慰道:“老弟台,既然無緣,當放下則放下,天下好女人多的是。”
我道:“放倒是早放下了,就是一個人過慣了,來回忙著生意,就忘了。近期也尋思著找一個,白兄與夫人要是知道有什麼好的,幫小弟介紹介紹。”
白如錦立刻拍胸脯打包票說一定。
他那個小千金在三夫人懷中抓著一個項圈玩耍,我拿了串葡萄逗她,她伸小手來夠,沖我口齒不清地喊:“爹爹,要。”
白如錦頗惆悵地道,這孩子剛會說話,有個毛病,見到女子一律喊娘,見了男的一律喊爹爹。
果然,我把葡萄給了她,她立刻張手讓我抱抱,我接過她抱了抱,她揪著我的袍領一個勁兒地喊爹爹,異常可愛。
我不由得想,看來我是該討個老婆,不求別的,能真心真意跟著我過後半輩子就行。成個家,也有幾個這樣的孩子玩耍。一輩子就算有始有終了。
白如錦又邀我在他家住,我忙回絕,白如錦便借給我兩個家丁,一艘小船,一個裝水的木桶,一桶清水。
那兩個家丁帶著船,清早過來接我出去盪一盪,我在外頭吃了飯,或者捎帶回家一些,到了傍晚,兩個家丁再回白家去。
眼下到處都是水,吃水卻有些不便,到處的水都是髒水,全城的百姓都要划船帶著桶到城外的山上泉眼中去接水吃。每家都備著兩個桶,一個裝吃的水,還有一個接雨水,澄清了之後洗涮用。
白如錦道,等到水退了,要把院子裡的井填上,重新打井,原先的井水已經被洪水污了,再吃容易得病。
三夫人還安排人送了一箱炭條,一隻銅爐,兩把壺給我。
炭條封在一個鐵箱內,防火。要用時才拿到銅爐內燒。兩把壺一把大的燒吃的茶水,一把燒用的水。
我一向愛喝茶水,白家送的那桶水喝了兩天就沒了。
我帶著桶坐船去山上接。山邊停著一排排的船,白家的家丁給我指路,順著修得平整整的山道可以一路到泉眼處。山道上都砌著石板,由城裡的富戶們湊錢修成,還專門有人帶著推車在山道邊招攬生意,我花二十文錢雇了一輛,有腳夫專門用車把桶推上山,裝滿水後再推下來,幫著抬到船上。
衙門在泉水眼處派了幾個衙役,到了之後先到衙役那裡報上姓名,領個牌,按照牌號聽衙役喊號接水。空地上還有賣茶水的棚子,可以邊坐著吃茶邊等。
我剛在茶棚中坐下,就有個漢子湊過來,低聲道:“這位爺,看你外貌打扮,就知道是位貴人,時辰金貴。我這裡有個牌子,今天大早起領的,再等兩三個人就可以接水了,你給十文錢當打賞,我就和你換換,要不你這一排,沒一個時辰左右可接不到。”
十文錢不算多,但我今天左右無事,多等一等無妨,就回絕了。等那漢子走遠,推車腳夫才向我道:“幸虧爺剛才沒買,這人是城中的潑皮,與其餘的幾個人結成一夥,每天早上來排隊領牌,再換給後面來的人賺錢花,換來的牌子,他再換給再後面來的,這麼一天比我們推車使勞力賺的都多。衙役已經認得他們幾個了,朝廷治水的大官要來,知府大人正要各方整頓來著,你若跟他換了,說不定被衙役收了牌,根本不讓你打。”
原來如此,看來發難民財一事,並非只有官商才懂得做。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左右,我接水下了山,再坐船進城裡。順道在路邊的船上割了塊肉,稱了兩斤蘑菇,我廚房裡的調料全泡進洪水裡了,就再買了點鹽糖胡椒八角粉辣椒末孜然面。
我去北邊大漠中收皮糙時帶了副烤肉架子,恰好擱在二樓沒被洪水泡,今天回去後,在迴廊上垂下釣竿,坐在銅爐邊烤肉喝酒,應是十分愜意。
賣蘑菇的老太太送了我個藤筐,剛好能把肉菜調料都擱在裡頭,我預備再去酒鋪買一小壇好酒。船正向酒鋪劃,聽得一旁招呼:“趙老闆。”我轉頭,瞧見白家的老管事與三夫人正在旁邊的船上,想來是三夫人去鋪子裡查帳剛回。我回了個禮,三夫人旁邊還站著個養娘,抱著那位小千金。
小千金正在嚎啕大哭,聲音頗響亮,我便又問了聲怎麼回事。三夫人苦笑道:“今天早上她非要跟著我出來,這會子就鬧著要回家,張管事還有些事要到前面鋪子中辦,她就怎麼哄也不依。”
我道:“正好,在下要回家去,便讓令千金先隨這條船回府,然後再送我回去便是了。”
三夫人道:“那怎好意思。”
我笑道:“三夫人這是客氣了,這條船明明是你家的船,你這樣我可不好意思使了。”
三夫人嫣然道:“趙老闆這樣說,我們就不好意思推辭了。”遂讓船靠了過來,我先接過孩子抱,養娘扶著三夫人也到了我這條船上。
那孩子到了我懷中,在我肩頭蹭蹭眼淚鼻涕,喊了兩聲爹爹,竟然抽抽噎噎地止住不哭了。養娘要抱回她,她扭來扭去地不願,我道:“不然我就再抱一時。”養娘笑道:“她和趙老爺倒投緣。”我玩笑道:“乾脆給在下做乾女兒算了。”
白如錦的小千金趴在我肩頭,養娘幫我拎著剛才放在腳邊的菜筐,小千金相中了筐中的蘑菇,咿咿呀呀地伸手:“爹爹,那個,爹爹,那個!”三夫人蹙起柳眉,輕輕打了一下她的小手,呵斥了一聲淘氣,小千金立刻嘴一癟,我眼看她又要嚎啕大哭,到時候肯定是我的耳朵跟袍子受罪,連忙道:“小孩子麼,就是淘氣些才可愛。”騰出一隻手從筐里瓣了一頭蘑菇,在袍子上擦一擦遞給她,小千金立刻一把攥進手裡,咧開奶牙尚未長全的嘴咯咯地笑了,就要把蘑菇往嘴裡送。
我連忙攔著,養娘笑道:“趙老爺真是慣孩子。”三夫人卻壓低聲音向我道:“趙老闆,剛剛過去那條船,像不像條官船,船上那人,我看不尋常。”
哦?方才我只顧著白如錦的小千金,還真沒留意有什麼船。經三夫人這麼一說,我方才向她示意的方向看。
定睛的一瞬間,正迎上兩道視線。
那是條有篷的船,篷是漆黑的烏篷,船身嶄新,船上有四個船夫,尋常打扮,腰杆筆挺,非同一般。
船首立著兩人,其中一人穿著一身淺衫,端正冷峭,一絲不苟,單看身影氣質我幾乎要以為是張屏,但,我看了看那已回過身,去瞧別處的人影。
就算不看臉,就算他的背影與以往差別再大,我也能第一眼就認得出。
白如錦的小千金扭來扭去地用衣袖扯我的衣衫:“爹爹,爹爹。”
我收回目光,向三夫人道:“那位別是欽差大人吧。”
他是雲毓。
第37章
我隨著船一道先送了三夫人母女回白府。白如錦不在,三夫人客套地留了一下,我客套地拒了。
從白府折出來後,我在道上捎了一小壇酒,回小樓中支上烤肉架子,喝酒吃肉。
剛洗了肉正在片時,天上又下了陣急雨,澆在水面上別有一番趣味。我生好炭火,鋪些肉在架上,再去倒酒。
承州這裡土產的酒本都是黃酒,酒坊里也仿些京釀酒、竹葉青、杏花酒之類的來做,味道都不大地道。像我買的這一壇,就是承州口味的竹葉青,透著一股軟綿綿的淡甜氣,可惜黃酒性暖,現在雖然發了水下著雨挺涼快,到底還是三伏天,我烤了一爐羊腿肉,要是再灌上半斤黃酒下肚,火上加火,嘴邊不知道要起多少個燎泡。
等到八月十五的時候,倒是正好喝黃酒吃蟹子。八月十五那會兒,我大約到了東邊靠海那塊兒了,有新鮮海蟹吃,可以從這裡帶兩壇土產黃酒捎著。
此時陰雲壓頂,天色昏暗,檐外雨如簾,涼風攜著一兩點雨水偶入樓內,別有一番自在意趣。我當年曾嫌文人泛酸,覺得他們坐在一間破屋中,對著一畦剛施了肥的蘿蔔都能做出一篇詩賦,著實矯情。現如今我吃著烤羊肉,看著外面滿眼的雨和水,自覺頗為風雅,與他們亦相差不遠。
酒壺裡的承州竹葉青用今天剛接的山泉水湃上,入口也挺別致。要是再有切得薄薄的西瓜片,用冰鎮上,或是冰鎮的烏梅汁解油膩,那就更好了。
之前看見了船上的雲毓,本在情理之中,不覺得有什麼。
我只是沒想到,這三年他竟然變化如此大。大約和皇上龍馬精神,添了幾個皇子有關。
他與啟赭,註定這輩子都要活得不容易。橫豎容易不容易,如今與我再不相關了。各人都過各人選的路。也許旁人看來不容易,自己正覺得樂在其中。
不知那一見,雲毓有無認出我。現在世上已無瘸子懷王承浚,只有商賈趙財,造不了反,覬覦不了皇位。就算他看見了,也沒什麼好替啟赭不放心的。不過也難說,說不定就會猜我實際遁逃在民間賊心不死,仍然勾結秘密勢力企圖東山再起。
到時候又是帶著一群官差衝上來,枷鎖一套,鐵鐐一栓。
我詐死遁逃一出,可是實打實的死囚越獄,欺君大罪,假如能坐實,牽回京城只有砍頭一項了。
如今明面上,懷王自盡,宗王醒後,皇上賞了個清白名聲外加座大墳墓給我。可誰知道,這些人心中又會怎樣想。
死人,怎樣都放心,怎樣的表面文章都能做。這個死人若要變成活人,就尷尬了,連詐死都能做,秘密勢力越發坐實,說不定會立刻下令隱秘地把我給喀拉了,死人還是真正地變成死人才讓人放心。
眼下正在洪水中,不好跑路,索性靜觀其變罷。
雲毓如今是在工部而非刑部,此番是來治水而已,真是再好不過。他若真看見了我,心中起疑,必定會暗中觀察幾日,再加上公務繁忙,書信傳遞不便,我這裡可退的餘地依然很大。
從承州出去後,我還是先去東南那邊捎著貨出個海,去爪窪國之類的地方避兩年風頭穩妥。
當年我娘曾同我說,但凡身有嫌疑牽扯到皇位,絕對沒什麼好結果,不論忠jian,都不可能容得下你。我還不全信,到了後來,才發現我爹和我兩個,都不如我娘一個女子看得透徹。
那出臥底戲,成了場笑話,到最後還是她老人家給我安排的一條退路換了我條命。
說到遁逃這事,是有些對不住柳桐倚。我當時審度形勢,除了啟赭外,負責此事的官員中,最精明厲害的莫過於柳桐倚,領頭的也是他。只有糊弄住柳丞相的眼,我方才能成功跑路。
於是我便在柳桐倚面前演了場苦情戲,相當逼真,的確糊弄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