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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在我心裡半晌的一個疑問終於坐實。
果然,果然。
本王只能嘆氣,更低聲地道:“雲大夫,你所謂的送禮就是扎我一刀?”
第19章
礙著此時不好說話,本王只好說這一句就罷了。
不過看之後雲大夫的態度,很明顯對扎了我一刀這件事並沒有怎麼愧疚。他稍微再呆了呆後,也便告辭。
雲毓臨走前,我有意當著廳中一干人等的面道:“無故受了些小傷,方才皇上駕臨,本王又領了些聖訓,因此雲大夫說要請本王吃的那場酒,恐怕無法去了。”
雲毓道:“哦,臣甚憾之。對了,家父原本也打算前來向王爺問安,只是怕今日王爺不方便,故而先讓臣先來。不知明日或後日可否?”
我道:“本王什麼時候都可,區區小傷其實不用驚動雲太傅。”
雲毓此時的態度在旁人看來一定無比謙恭:“王爺受傷怎會是小事?王大人等幾位大人應該也會來向王爺問安,估計不會和家父一起,王爺府中這幾日,定然少不了客,王爺請留意靜養,不要因此太勞累精神。”
我便微頷首。
啟赭今天那兩句提到風月之所的話讓我心裡一直掂著,或許他話里就那麼一層明白的本意,我卻不能不往多里猜,興許我與雲棠王宣謀劃之事他已有所察覺。沒把雲王兩族的勢力全部引出之前我不想節外生枝。因為打算乾脆月華閣那場改在我懷王府里算了。
可雲毓卻拒絕如此,明白地說了他爹雲棠和王宣不會一起到懷王府。看來雲、王兩家和本王差不多謹慎,只是謹慎在了不同的地方。
雲棠和王宣應該心中對本王還是有所提防,大約覺得月華閣是他們布置下的地方,比我這懷王府讓他們放心。
這也就是雲王兩方一直將本王當成了傻子,事事都要在他們手心裡攥著的地方做,連到懷王府開個謀反會都不敢,假如本王真的要反,豈不會懷疑他們的誠意?
雲毓向一旁望了望,搖頭道:“可惜啊,那場酒,原本臣打算……”話說了一半,收了,抬袖告辭。
我笑道:“雲大夫話說了一半就走,誠心釣著本王心裡惦記。難道備下了什麼絕世難得的人物?”
雲毓正色道:“王爺,楚尋就在你旁邊站著,怎好這麼說。”
楚尋應知雲毓此時是拿他打趣,只是笑著站在我旁側。
我去握楚尋的手:“阿覓非拈酸之輩。”
雲毓挑眉:“王爺的這句話將臣的牙都麻倒了。臣有眼色,再不走當真就不招待見了。臣告辭了。”
我道:“雲大夫慢走,經你這麼一說,那場酒,本王興致難抑,只要掙得動,定會赴約。”
本王沒必要再此時於這種事上和雲王兩方太過計較,但,雲毓的心思一向縝密難料,或者有意拿此話來試探我也不一定。
不論如何,本王暫且順了他話中的意思,容後再說。
雲毓只留了句:“隨王爺喜歡。”便轉身離去。我瞧著他的背影沒入廊下的暗色,抬手揉揉額頭。
胳膊上的傷在其次,今天來回這幾場應付當真傷損精力。
晚上,本王與楚尋同床共寢。
我坐在床沿,仍頗多感慨,這張床我睡了許多年,今天初次枕邊有個人陪著,可惜這人還是我花錢買來的。
也不知今生今世,還能不能有個人,真心地與我同寢一榻,共枕共眠。
在燈下一恍惚間,我竟將楚尋穿著睡袍的背影看成了柳桐倚,一瞬間走了神。
直到楚尋回過身到床邊掀開被褥,我方才恍然醒悟。
可嘆本王每每想到柳桐倚,便如同十七八二十餘蠢蠢欲動,年少思春時。盡想些不著邊的。
柳桐倚此時,興許正想著怎麼把我這個jian王及連帶的所有勢力統統拔除。
假如他能像楚尋這樣在我身邊呆一日,不管真心還是假意,即使立刻要了我的命,我也願意。
楚尋在我耳邊輕聲道:“王爺,要熄了蠟麼。”
我起身扇滅了蠟燭,入被躺下。
我低聲問楚尋道:“睡得慣麼,你認不認床?”
楚尋輕聲道:“回王爺,我哪裡都睡得,不認床。”
我在被中捏捏他的手:“床上說話別這麼規矩,叫一聲承浚我聽?”
楚尋默了片刻,輕聲回了我兩個字:“不敢。”
本王百感交集,他說的的確是實話。
我沒再多讓他做什麼,只說:“睡罷。”
楚尋嗯了一聲,他不認床也是實話,過了一兩刻鐘便呼吸勻長,像是睡熟了。
他睡覺動靜不大也不占床,本王身邊一直甚安穩。
楚尋本是官宦子弟,他父親是個貪官,手中曾有人命冤案數條,終有一日真相大白,被斷斬立決,楚尋當時年少,沒得刺配去邊疆,而是貶為奴役。他姐姐楚蘿被貶入倡籍,楚蘿相貌美,擅才藝,後來成為京中名jì,轉入了名坊朝朝樓,楚尋在貢院中做官奴,據說成天洗地掃廁房吃了很多苦,聽兩句講習偷書看還被打得遍體鱗傷過,楚蘿就花銀錢求恩客和老鴇幫忙將楚尋也弄進朝朝樓中做琴師。他天性聰穎,時令小曲聽一遍就會彈,還能自己做兩首,漸漸名聲便大了。京城勾欄中的姐兒都以能唱楚尋為自己寫的曲兒為榮,更有頗多好新鮮的人物專門去聽他的曲。
本王頭回去就是被啟禮啟正等拖去的,還弄得神神叨叨,非要裝成尋常人等前去。等轎子到了門口,我抬眼看見朝朝樓三個大字,立刻道:“這地兒你們皇叔我不愛進,你們自己去快活吧,我拐彎去隔壁暮暮館,什麼時候你們好了,派人去隔壁知會我一聲。”
朝朝樓和暮暮館是一家,只是一個是伎坊一個是倌館。
啟禮道:“侄兒們請皇叔,豈會犯皇叔的忌諱?今天進朝朝樓,只為皇叔聽琴,那位琴師可是京城第一美人的弟弟。不過在皇叔眼裡,興許他才是京城第一美人。”
我頓時興致大生,待進了朝朝樓,見到楚尋,覺得果然頗清秀,年歲相貌都正合我意。他那時尚不像如今這麼會來事,有了一兩分名氣,還有些自傲的意思。一般客人都不願見。啟禮啟正等人雖然裝模作樣地穿了布衣,明眼人一望即知他們有來歷,連個龜奴都沒瞞住,仗著幾位侄兒如此出挑的福,我們一行進了最好的雅室,端茶遞水的各個哈腰弓背,格外殷勤。啟禮他們也看出不對,卻無自知自明,還埋怨我:“可能是皇叔這種地方來的太多,進過暮暮館,被認出來了。”嫩得我都懶得教導他們。
楚尋磨到我們喝完一盞茶才出來,抱了張琴,彈了支頗陽春白雪的曲兒,滿室清高。楚蘿親自作陪,過來斟茶。楚尋琴彈得不錯,但這種雅樂,自有一等一的琴師彈,怎樣也輪不到在這種倡坊里聽。我頓覺寡然無味,昏昏欲睡,全仗著看他的模樣撐著最後一絲精神。幾位侄兒還能用楚蘿提神。楚尋一曲彈完,眼看滿臉高寡,又要再下一曲,本王便抬手止住,詢問能否換支輕快點的小曲兒聽聽。
楚尋望我的神色里頓時有些不屑,認為本王缺乏欣賞雅樂的品味,楚蘿急忙圓場,讓楚尋彈了支時令小曲,她跟著邊唱邊舞了一段,屋裡總算生機勃勃了。
我向楚尋道:“這支曲不錯,你寫的?”
楚尋道:“是,只是些俗樂。”似乎對自己寫的這些曲頗不滿意,覺得市井俗曲沒能真正發揮他的才華與高雅。
我不忍看這麼一個清秀標緻的少年在憤世嫉俗這條不歸路上越走越遠,遂道:“俗樂雅樂不過是世人的一種看法而已,只要能讓許多人愛聽,便是好樂,所謂俗樂反倒更隨性自然,何必刻意追求什麼雅?就比如《詩經》中的許多,當日都可謂大俗,到了後世,又都是大雅。”
我向他道,其實這種小曲更適合他,他彈得比那種雅樂好的多。
楚尋低頭說受教,但眼中的目光與臉上表情卻和他嘴裡的話正好相反,看來他心中對本王的話十分不以為然。
楚蘿繼續殷勤地對待我的幾位侄兒,啟禮預先囑咐過她,於是她沒來聒噪本王。楚蘿和楚尋大約都猜出了這其中的緣故,也興許我對楚尋的模樣之欣賞表現得露骨了些,楚尋在我的注視下神色越來越僵硬不自在,楚蘿時常偷望本王與她弟弟,目光也甚憂慮。
趁著楚蘿與楚尋琴笛合奏的時候,啟正低聲問我道:“叔父覺得這個琴師如何?”
我道:“挺好,就是有些端。”
啟正笑道:“好多人覺著,就是這麼端著才有味道。”
楚尋的這些所謂名氣,恐怕一半靠琴技,一半是靠相貌。來聽他琴的人,不知有多少,和本王其實是同路。
我道:“我覺著能不端更好些。估計他也端不久。”
我們議論時聲音雖小,但楚蘿和楚尋大約還是聽到了隻言片語,這曲完畢後,楚尋便面無表情地抱琴告退,楚蘿也替她弟弟請退。
啟禮握著酒盞道:“讓走不讓走要叔父說了才行,我們其他人的話不算。”笑向我道,“叔父,讓走麼?”
楚尋的神色更僵了,楚蘿已經有些顫抖。
本王難道長了一臉強迫民男的惡棍相?
待我點頭揮手讓楚尋離去,楚尋依然面色僵硬,楚蘿依然有些抖。
這事過不多久便被我忘了,直到數月後,啟禮向我道,可還記得朝朝樓的那個琴師楚尋?我方才想起此人,啟禮道,皇叔看人果然准得很,那小琴師如今端不了了,已經進了暮暮館,今晚就接客了。
楚尋做琴師時,招了不少與本王愛好相同的人物,有一兩個漸漸按捺不住,楚蘿年紀漸大,已二十有餘,不再是亭亭玉立的十幾歲佳人,頭牌位置難保,恩客靠山一天比一天少,自保尚且艱難,更保不了他,後又身染重病,楚尋索性進了暮暮館。
這等遭際卻也可嘆。楚尋這個少年,雖然不大會來事,但模樣與那種清澈的氣韻我喜歡。既聽他真的進了暮暮館,當晚接客,啟禮問我可有興趣,我便過去了。
接客頭夜,照例公開賣紅標,我在二樓小間內坐,只見樓下熙熙攘攘,楚尋已十八九歲,這個歲數進館已經年紀過大了,但看這個場面,至少一兩年內,一定是館裡頂尖的紅人。
本王正在看熱鬧,還沒決定要不要買標,房內後側專送茶水的小門突然響了一下,一個人從擋著小門的屏風後轉出來,撲通跪倒在地,居然是楚尋。